孙海洋寻子14年：抱着儿子才觉真实，同时被拐另一儿童找回

在得知儿子失而复得之时，寻找儿子14年的孙海洋在认亲现场，用力抱住孙卓号啕大哭，“你跑哪里去了？”他在台上情绪激动，抱着儿子转圈，反复念叨要给奶奶打电话报喜。

被深圳警方告知找回儿子的那一刻，孙海洋仍然不太确定，直到他见到儿子走上台来，把儿子抱在怀里，他才敢确信，这就是自己的儿子。14年来，他跑遍全国各地，见过上千个孩子，“有些孩子看起来和我儿子一模一样，但最后都不是我的孩子。”

在此之前，孙海洋对儿子的印象仍然停留在4岁之时，如今孙卓已长成了18岁的小伙子，孙卓上台来，叫了第一声爸爸，孙海洋感慨，“太开心了！我终于不用再找孩子。”

母亲彭四英则一边哭一边摸着他的手，反复说：“跟姐姐的手长得一模一样。”

12月6日上午，深圳市公安局举行认亲仪式，丢失孩子的母亲彭冬英也在现场再次见到了失而复得的孩子。14年前，孙海洋和彭冬英都曾看过孩子丢失的监控录像，接连两个月内两个年龄相差无几的孩子被拐，孙海洋的直觉告诉他，可能是同一人作案。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当谜底真正揭开的那一刻，所有人都有种被命运戏弄的无奈。

“以前就觉得是同一个人，没想到真的是他。”彭冬英面对媒体号啕大哭，14年前，儿子跟着保安吴新银（化名）走后再也不见踪影，当年刚丢失孩子两个月的孙海洋给她打来电话安慰，共同的遭遇让他们就此产生联系。

14年来，两个家庭彼此扶持共同寻子，谁也没有想到，两个四岁大的孩子，会被拐卖至同一地，又几乎同时被找到。

今年公安部开展“团圆行动”以来，公安部将孙海洋寻子案等三起案件作为重点挂牌督办案件，据深圳市公安局刑事警察支队刑警卢保磊介绍，目前嫌疑人吴新银（化名）已被刑拘，该案仍在进一步侦办中。

孙海洋夫妇寻子14年，终于团圆了。

失踪

2007年10月9日下午，孙海洋和妻子为刚开业6天的包子店忙碌，妻子嘱咐他看管从幼儿园放学回来的孩子，自己去后厨准备第二天一早的食材。因为开业实在太忙太累，他没撑多久就睡着了，等他醒来，原本在包子店外面玩耍的孙卓不见了。

“周围人说孩子被带走了，我一边追一边打电话报警，沙河街人挤人，走到十字路口我往人多的路上走，左拐，结果弄错了方向。”

湖北老家的爷爷奶奶得知孙子丢了，连夜赶到深圳，孙海洋的母亲埋怨他，为什么要把孩子带到深圳来；妻子也怪他，为什么没能看好孩子。孙海洋心里难过，又不想承认是自己的过错， 孙海洋慢慢变得不再喜欢说话，“怕说话家里就吵起来。”

连着多天寻子无果，直到儿子失踪六天后，孙海洋才在白石洲沙河街巷口的超市发现了监控录像。他盯着那个拐走孙卓的男人反复看，监控录像里，男人拿着玩具车和芒果诱导孩子跟着走，在模糊的画面里，孙海洋看出他穿着白色短袖衬衫，衬衫扎进裤子里，穿着棕色皮鞋，“不像广东本地人。”

在孙海洋丢失儿子一个月后，彭冬英的孩子也不见了。

自17岁来深圳，认识从广西来深圳打工的丈夫，结婚成家生子，又租下门面开小卖部，彭冬英原本以为自己前半生至亲相继离世的悲惨人生将迎来转机，接下来的人生会安康平顺，结果厄运再次降临。

那是个星期五，彭冬英带着大儿子在家做作业，小儿子符建涛闹着出去玩，彭冬英顾不上，让他自己下楼玩。到了晚上八点多，孩子回家换了一次鞋子，彭冬英也没太在意，以为是天气冷，现在回忆起来，那是孩子要被拐卖的征兆。

眼看时间越来越晚，儿子还没回来，彭冬英着急了，她下楼碰到邻居，都说在小区没看见人，又到其他楼里去找，“小区的人都知道我们家有两个孩子，一个很老实，一个很调皮，我问看见涛涛了吗，都说没看见。”

彭冬英在小区里寻找第三遍时脚开始发软，眼泪涌出来，前不久，她刚在电视上看到深圳卫视的节目，说孙海洋家的孩子丢了，奶奶举着寻人启事在街上找孩子，彭冬英当时还特意嘱咐儿子，“奶奶找孩子多可怜啊，你们一定要小心不要乱跑，我小儿子还说不怕，我会打110。”

从小机灵的涛涛人小鬼大，是小区里的孩子王，彭冬英祈祷孩子只是去同学家玩了，但回想起孙海洋的寻人启事，彭冬英越想越害怕，立刻报了警。

当天晚上11点，警察来做笔录，孩子还是没回家，彭冬英哭了一夜，她不敢把消息告诉远在扬州工作的丈夫，只能赶紧打电话给深圳的朋友们去火车站、汽车站找，然而哪里还找得到孩子的踪影。

寻子

为了找孩子，孙海洋跑遍了全国各地，他经常去超市看监控录像，或者坐在沙河街附近的大石头上发呆，沙河街人流湍急，他埋怨自己，“现在回想起来，这地方这么乱，我怎么敢让他自己在外面玩。”他一边期望警方能尽快破案，一边自己张贴寻人启事，满街的寻人启事有时候会被当作小广告撕掉；他不甘心，第二天再贴上，悬赏金额从五万升到十万甚至二十万元。

寻人启事吸引了媒体的关注，电话似潮水涌来，有好心人安慰孙海洋，也有一些人提供疑似线索，当寻人启事上的悬赏金额达到20万元时，骗子也盯上了他。有人拿着孩子的照片来要钱，“是我孩子的样子，但我没见过孩子穿那套衣服，孩子还拿着玩具枪。”接到电话的时候，孙海洋正在坐公交车，他准备到银行转钱，但对方催得紧，孙海洋觉得不对劲，他拿着照片去照相馆，对方告诉他这是PS的照片。

无数个诈骗电话打过来，但孙海洋一点都不生气，他最害怕的是没有人打电话来。最接近找到孙卓的一次，是2008年，有个好心人给孙海洋发来一个走失孩子的照片，孙海洋觉得很像儿子，就是瘦了点。结果派出所调查结果显示孩子有亲生父母已经被领回家，但他总觉得弄错了，专门跑到宁夏，找到孩子所在的幼儿园偷偷看，“我看到他从楼梯上走下来，冲过去看他，发现不是，禁不住大哭起来。”

这些年，彭冬英也在四处寻子，自从孩子丢失后，她总是把孩子最喜欢的一套衣服放在枕头下面，那是孩子在扬州瘦西湖玩儿的时候买的，大红色上面有着似龙纹的图案，她每天枕着孩子的衣服入睡，祈祷孩子终有一天可以回家。

彭冬英一家人和儿子涛涛的合影。

每当有寻亲活动，彭冬英都去参加，她把自己的各类社交媒体的名字都改为“寻儿—符建涛”，期望能发动更多力量来寻找儿子。有一次在杭州参加活动，生活拮据的彭冬英没钱住酒店，就在便利店下站了一夜，那天下大雨，雨水淋湿了彭冬英的鞋，她在心里想：“儿子，妈妈在外面这么苦，我希望你能感应到，能快点回来。”

就在彭冬英在网吧到处找人学习如何注册QQ号寻求网络帮助时，孙海洋打来电话， “他当时就跟我说，两个孩子一前一后丢失，又是同一个辖区，很可能是一个人干的。”孙海洋在电话里安慰她，彭冬英觉得自己是找到了同病相怜的人。

十几年过去，在见过几千个疑似孙卓的孩子后，孙海洋几乎快要忘记儿子长什么样了，为了应对家里的压力，他后来又生了幼子，但他始终觉得，就算生10个，也换不回一个孙卓了，每年孙卓生日，他都会和妻子买一个蛋糕，桌上摆一双碗筷，似乎孙卓从来没有离开家。

这些年，亲戚也劝他，别找了，找不到了，他听着就冒火，不想面对这些闲言碎语，孙海洋渐渐也不再和亲戚来往。每次过年，深圳一些丢失孩子的家长就聚在一起，“互相慰藉，互相理解。”

转折

没有人预料到，孙卓和符建涛已被城中村附近的保安吴新银（化名）相继带到了东莞，因为家中二哥无子，和二哥关系要好的吴新银哄骗二哥，这是自己和前女友生的孩子，二哥已有三个女儿，但就是想要个儿子，他来东莞接回了符建涛，而孙卓则被吴新银（化名）送给了另一位一心求子的亲戚。

两起发生在深圳的拐卖案，受限于技术条件一直未能侦破，今年公安部举行“团圆行动”DNA比对会战，意外发现彭冬英儿子符建涛的线索。接到公安部下发的线索后，深圳市公安局刑事警察支队民警卢保磊来到山东寻找当年被拐的孩子。

当民警出现在符建涛面前时，他并不意外，从小聪明伶俐的符建涛对四岁被拐卖有着清晰的记忆，他记得自己家在二楼，小区里有个小花坛，那个外来的保安叔叔总是喜欢带着小黄狗来逗他玩，保安叔叔扛着他跨过了小区的围栏，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父母。

被拐后，苻建涛在公交车上哇哇大哭，母亲彭冬英曾在他调皮捣蛋的时候说过几句，不听话就卖掉他，他以为自己真的被妈妈卖掉了。

他还记得当初到养父母家时，他发现养父养母和自己的爸爸妈妈长得不一样，他曾问过养父母家的奶奶，为什么爸爸变得这么黑，妈妈没有以前漂亮，奶奶只是笑笑，说他记错了。上幼儿园的时候，他坚持自己有两个名字，一个是养父母给他取的名字，一个是自己的名字，大家都不以为意。

初中学习生物知识后，他更加怀疑自己不是爸妈亲生的孩子，他在村卫生室某次组织验血时了解自己是O型血，他试探着问养父母的血型，分别是A型和B型，这让他更加笃定心里长久以来的疑惑，但他又不愿意打破现有的生活，尽管养父母长期在东莞打工，不能陪伴他，但一直对他很好，他想着大学毕业后，“有能力、能赚钱的时候再去寻找亲生父母。”

深圳警方的DNA检测结果印证了符建涛的猜测，在真正接到儿子打来电话的那一刻，彭冬英反而比自己想象中平静，“被骗怕了”，她的第一反应：这是否真的是自己的儿子，她急忙打电话给民警卢保磊确认，又认真跟儿子核对童年时的细节，符建涛还记得小时候妈妈带自己去动物园玩，与蟒蛇亲密接触，那是他印象中最深刻的童年记忆。他又把自己的照片发给母亲，彭冬英看到的第一眼就觉得，这就是自己的儿子了，如今18岁的符建涛近乎与哥哥长得一模一样。

符建涛还记得小时候妈妈带自己去动物园玩，与蟒蛇亲密接触。

同在符建涛的家乡，孙卓也被养父母收养，家里养母当家，养父则腿脚不便，干不了重活。这位东北女人勤劳肯干，以为餐厅送餐具为生，最多的时候日收入能有七八百元。“为了临终有人摔盆子（送终）”，一家人在有了两个女儿后，仍然坚持再要一个儿子。

孙卓来的时候，村里也不少人疑惑，“（她）已经结扎了，为什么又冒出一个儿子。”但这些言语并未让孙卓留下多少印象，在他的记忆里，养父母待自己极好，“近乎于溺爱，我想要什么就给什么。”尽管农村家庭条件不好，但养父母都给他最好的，村里人都说，就连火腿肠都能一次性给孙卓买10根，为了培养孙卓，举全家之力送他上县里最好的高中。

在寻回符剑涛的同时，公安部组织为寻找失踪被拐儿童开展人像比对，发现了一名极有可能是孙卓的孩子，住址和符建涛现在的家相距不远，深圳市公安局刑警支队立刻开展侦查。14年后，因为技术的突飞猛进，孙海洋终于找回了儿子。

孙海洋一家团圆。

两难

在找回儿子时，彭冬英才得知，那个拐卖孙卓的人，也是拐卖自己儿子的人。彭冬英感慨命运的残酷和奇妙，过去14年的寻子生涯中，孙海洋和彭冬英共同遭遇一样的苦难，因孩子丢失而家庭濒临破碎，相似的成长轨迹，相似的人生境遇，两个家庭的故事常常让人觉得仿佛是一种复刻。唯一不同的是，孙卓不再有任何小时候的记忆，他对孙海洋很陌生；而符建涛则对小时候的记忆清清楚楚，对母亲也更为亲近。

今年10月1日，符建涛来深圳见了母亲一面，这是时隔14年分离之后的相见，在机场，彭冬英和儿子都哭了，她又怕儿子尴尬不敢过于动情，最后一家人拍了一张合照。她觉得儿子太瘦小了，“赶紧找了个地方，要了好几斤羊肉给他补补。”

在母亲的记忆里，符建涛从小就外向，不怕和陌生人接触，如今还是和以前一样开朗阳光，孩子与她之间的亲切感，让她觉得欣慰，“我以前看过一些报道，孩子不愿意见亲生父母，父母拥抱他，他都说怪怪的，我孩子就不会。”

国庆这几天，彭冬英带着儿子买了衣服，吃了儿子人生中第一顿肯德基，亲戚朋友们见了也都给儿子零花钱，“他突然有了好几千块，他从没见过这么多钱，涛涛从小就是留守儿童，别人都有玩具，他没有玩具，跟着奶奶吃馒头……”彭冬英觉得心疼，心里更恨那个拐卖儿子的人，“最起码如果在深圳，他肯定不会过这样的生活。”

因为涉嫌拐卖，符建涛的养父母被刑拘，取保候审后曾要给彭冬英当面道歉，彭冬英如今的工作单位距离他们住的宾馆仅几分钟的路，彭冬英想了一个小时，最后还是选择见了一面。对方和两个女儿跪下来求彭冬英原谅，但她实在是难以迈过心里的槛。

儿子符建涛觉得两难，他不希望养父母坐牢，又不愿母亲违背本意，儿子心里过意不去，仍然小心翼翼的劝母亲希望她能出一份谅解书，原谅养父母；他也劝慰母亲，马上将要高考，未来一定会尽全力弥补彭冬英，尽力陪伴在母亲身边。

相较于符建涛与亲生母亲的亲近，孙卓如今刚上高一，他还不知道如何面临这样复杂的局面。孙海洋坚持孩子要留在深圳。

两个孩子和四个家庭的命运兜兜转转纠缠在一起，如今仍是一团乱麻，谈及孩子未来的选择，彭冬英选择尊重孩子，“不管怎么样，只要他过得好。”

采写/摄影：南都记者 蒋小天 发自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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