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慈欣谈中国科幻文学困境:现实的引力太大

发布时间:2024-12-23 10:04

  最近有两个事儿,让久违的中国科幻文化圈又热闹起来:一是《星际穿越》上映,二是《三体》要拍电影。

  然而,作为舶来品,科幻在中国沉浮三十多年,仍然是未孵化的蛋,作者稀少,好作品稀缺,产业化还在火星上。

  三五十人,不成气候

  在宇宙里有这样一颗行星,它的身边有三颗太阳,太阳的运行轨迹毫无规则,行星上的世界也跟着冷热交替。在正常的恒纪元里,人们繁衍生息,创造文明。而在气候突变的乱纪元里,他们集体脱水,进入长久的休眠,等着天气温和时再浸泡复苏……

  这是科幻小说《三体》开篇不久的一幕场景。

  在这部小说里,到处可见这样的奇幻想象,同时又不乏严密的逻辑。《三体》被称作“真枪实弹的硬科幻”,它的粉丝雄赳赳气昂昂,将之奉为中国科幻史上的神作,甚至要和《星际穿越》一比高下。

  投资两亿,拍摄六部,由“好莱坞特效团队+国内一线明星”合力打造,史诗级国产科幻大作,这是《三体》电影蛊惑人心的宣传。于是科幻迷摩拳擦掌,准备迎接中国的科幻电影元年。

  但当概念预告片出来之后,粉丝的玻璃心碎了一地。有人吐槽预告片的画面是“屠龙宝刀点击就送”的廉价网游质感,一股草台班子的山寨味儿扑面而来,里面的特效与《星际穿越》相比,差别之大有如刀耕火种与工业革命。

  “不要对《三体》电影抱太大希望。”北师大文学院教授吴岩直言,“中国的电影产业链还不完备,缺少人才,要配齐起码要五年十年。美国从20世纪60年代开始搞科幻,我们已经晚了五六十年。”

  产业链还是后话。中国的科幻“基石”尚未建好。《科幻世界》主编姚海军说,影视化需要大量故事的积累,这是最根本的,但在中国科幻文学三十几年的发展中,作家有限,长篇小说屈指可数。

  确实是这样。在这个尚显小众的圈子里,全职作者用两只手就数得过来。在原科幻电子杂志《新幻界》主编、科幻研究者三丰的统计中,21世纪有一定代表性和知名度的科幻作者大约30人。科幻作家陈楸帆说,目前能够持续创作科幻作品的作家不超过50人。

  雪上加霜的是,科幻作家的发文途径也不畅通。12月11日,有二十年历史的老牌科幻杂志《新科幻》停刊,业界一片唏嘘,纯科幻刊物仅剩《科幻世界》。网络据点也屈指可数,只有蝌蚪五线谱网等三五家,不成气候。

  “现在处于纸刊衰落和电子平台崛起的空当期,商业化电子平台还没做出来呢,传统纸刊已经撑不住了。”三丰说,“现在的科幻创作,长篇很少,每年十来部就算丰收了,中短篇每年200篇左右吧。”

  写科幻的人少,看的人也少,因为它不是那么吸引人。“现在很多作品不能引起大众注意,是因为质量还不行,好的人物和情节不多。”吴岩说。即使赞誉最高的《三体》,其缺陷也是很明显的。“《三体》也不是没有缺点,”吴岩说,“构思的丰富、规模的宏大、价值观的严峻,掩盖了它的不足。但如果对它做作品分析,可以吐槽的地方也不少。”

  中国的顶尖科幻作品尚且如此,遑论其他。

  科学与人文一直在较劲儿

  发展了三十几年,还是不成气候,中国的科幻究竟缺少什么呢?

  从源头上追溯,科幻是西方舶来品,有着西方的精神内核。它是扦插的枝条,虽努力适应中国的土壤,但水土不服在所难免。

  中国幻想文学的源头是神话传说,后来发展为志怪小说,如《山海经》、《镜花缘》等。此外,还有一些神魔小说。而与传统有着亲近血缘关系的,是现在的玄幻文学。

  随着网络文学的发展,玄幻文学累积了庞大的受众群。起点中文网上的热门玄幻作品,粉丝往往以数百万计,像玄幻小说《斗破苍穹》,仅百度贴吧就有100万关注者。相比之下,《三体》的七万关注者显得很寒酸。据科幻作家刘慈欣2011年的估算,全国的科幻迷仅有50万-80万。

  玄幻小说往往远离现实,自成天地,主角在里面上天入地,修仙求道,只需要想象力,不需要科学性。“中国的设定传统,不是靠自然规律的严谨,而是靠道德规律的严谨,所以我们不觉得玄幻设定有问题。”吴岩说。

  科幻作者和科幻迷很多时候更关注科学的设定。“科幻小说对我的最大吸引力在于,它将最严谨的理性思维和最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完美结合。”科幻作家陈楸帆说。

  三丰则认为,科幻最大的吸引力在于各种可能性的思维实验。“举个例子,《平面国》这部19世纪末的经典作品,其实没什么人物情节,我称它为‘纯思维实验科幻小说’,我照样看得津津有味。”

  科学是呆板的,人才是精彩的。普通大众更感兴趣的是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中国读者最为热衷的。

  科幻小说中的人物塑造,恰好是它的软肋。就像《三体》,最受诟病的无疑是里面的人物。简单化,缺乏鲜活的血肉感,让这本书里的主角有点衬不上恢弘的设定。主角之一程心被称作圣母,她做事不合常理,让最忠诚的粉丝也恨得咬牙切齿。而刘慈欣曾说过,他小说里面的人物就是完成科幻构思的工具,《三体》里的人也可以看作是人类的总和。

  其实,好的科幻作品应该是科学与人文的结合,以鲁迅的话说,就是“经以科学,纬以人情”。很可惜,中国很多作品无法平衡这二者。

  “作家把科幻变成一个点子的生发,或者一个故事的完成,这样的思考模式不对。要整体去感觉时代带来的变化,想象人类在宇宙中的命运,不是说戴个高科技眼镜就是科幻了。”吴岩说。

  《科幻世界》主编姚海军认为,这与我们的文理分科有关系。“理工科的学习和工作都跟科技有关,作品倾向技术狂想和理论推演,而一般文科作者更多考虑技术对人文的影响、现实与虚幻的关系,以及对文明的反思。”

  值得一提的是,《三体》的作者、科幻作家刘慈欣是个工程师。

  现实的引力太大,动力不足

  《星际穿越》的主题是穿向未来,其实穿越在中国并不冷门。不过,国人喜欢向前穿,往深邃的历史里穿。

  立足现实,向前看,还是向后看,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景。

  武侠大师黄易的《寻秦记》开了穿越小说的先河,穿越剧和穿越小说热度一直不减。晴川穿回清朝去当宫女,上演宫心计,让观众看得过瘾。

  由此看来,穿回古代去改写历史,而不是穿到未来去创造现实,似乎更合中国人的胃口。

  中国的历史穿越有着深厚的文化土壤,毕竟是五千年的历史,随便穿到哪个朝代,都挺吸引人眼球的。西方不然,尤其是美国,几百年的历史,向前穿越没什么可穿的,那就索性往后看。

  相较而言,在中国,尽管科技兴国的口号喊了很多年,但与欧美发达国家相比,实力还是有差距。

  “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科幻高潮正好对应‘科学的春天’,1999年科幻高考作文题引发的热潮对应科教兴国战略,而今‘三体热’隐隐对应中国的大国崛起、航天战略和互联网精神。”三丰说。

  科幻在中国的发展,一直离现实太近,向未来穿越的动力不足,就像刘慈欣说的,现实的引力太大。

  但科幻应该是立足现实,投向更远的远方的。“科幻最大的作用是提出问题,提出那些传统文学没有提出的问题,思考那些行走于坚实大地上之人视野无法企及之处的问题,甚至超越时空的界限。”陈楸帆说。

  科幻作者和科幻迷是来自未来的人。“我们是一群正在人群中出现的神秘异类。我们像跳蚤一样在未来和过去跳来跳去,像雾气飘行于星云间,可瞬间到达宇宙的边缘。我们进入夸克内部,在恒星的核心游泳……我们现在像萤火虫般弱小而不为人知,但正像春天的野草一样蔓延。”刘慈欣在《我们是科幻迷》里如是写道。

  “科幻作家就像杞人忧天中的杞人,可能很多人会视其为疯子,但确实会有很多人因为他的疯言疯语而开始仰望星空。”陈楸帆说。

  可是,习惯脚踏实地的中国人,何时才会抬头仰望星空呢?

  或许就像网友江波在《新科幻》停刊时说的,“时间会有合适的出口”吧,我们期待着。(记者 魏新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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