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舅”董宝石:成为演员的东北往事
有一段时间,他想斩断“老舅”这个标签,但他发现,“老舅”已经成为一种象征,已经无法再与他的人生切割。
文|卡生我和董宝石第一次见面,是在剧版《平原上的摩西》的北京内部放映会上,很巧合我们的座位紧挨着,原作者双雪涛坐在他的身边。每当有他饰演的庄德增出现,观众席里总会出现笑声,这个角色举手投足都散发着一种天然的东北味,让观众沉浸于可信任的叙事状态里。观众笑,他自己也跟着笑。
第二次见董宝石,我们相约在成都他家附近的咖啡馆,那是一个远离市中心的社区,并没有城区人来人往的烟火气,一切显得那么精致、整洁。董宝石说,初到成都时,一家人挤在老丈人家,和如今的生活截然不同。那时,他急于融入成都,尽管能说一口流利的成都方言了,但依然在这个城市“找不到北”。和许多离开东北,客居他乡的东北人一样,似乎真正的远离,才让他关于东北的回忆变得越发真切,也因此,他用东北记忆写下的《野狼Disco》对了路子,成为了改变他人生轨迹的一个里程碑。
董宝石
2020年,《野狼Disco》火了。之后,他有半年几乎不着家,被各种通告塞满,他参加综艺、客串主持,在一些电影里本色出演东北“老舅”。生活的节奏突然加速,日子过得也有些恍惚。因为出演剧版《平原上的摩西》,他在呼和浩特待了三个月,专心成为父辈“庄德增”,这是这些年来他第一次按下暂停键,回望他的东北往事。
落寞的庄德增
剧版《平原上的摩西》播出已经有一段时间,网上出现了两极化的评价口碑,唯独对剧中庄德增的扮演者董宝石给予了近乎一致的好评,这是董宝石作为演员的第一个正式角色。
其实,相比音乐,董宝石对演戏这件事感到很生分,摸不到脉门。所以,当导演张大磊通过他的好朋友班宇找到他出演庄德增这个角色时,他一开始没有太当回事,“之前有好多电影找我去客串,去演老舅本人,要么就去唱一个《野狼Disco》之类的,我觉得那样特没意思”。
但董宝石喜欢看东北作家的小说,同为“80后”东北创作者,他在这帮作家所描写的东北故事里很容易找到那种作用于这一代东北人共通的情绪。他在大学时和班宇就是网友,彼此知道东北有这么一号人物。他很喜欢班宇的《盘锦豹子》,在他写《野狼Disco》时,有一部分老舅的影子与那部小说有关。他也喜欢双雪涛,“你会在双雪涛的作品里看到一种宿命与悲剧”,因为看《平原上的摩西》有年头了,董宝石甚至忘了庄德增的故事线,在跟张大磊见面之前,他又把书看了几遍。
董宝石和张大磊第一次见面,相约在涮羊肉馆里聊庄德增。席间,董宝石聊了许多对这个角色的看法,“庄德增是东北下岗潮时代的弄潮儿,脑子活,也懂变通,是一个时代变革中的成功者,但也有自己的小心思、小算盘,总体而言是一个顾家的男人”。张大磊决定拍《平原上的摩西》,并没有打算按照一个悬疑剧的思路拍摄,他想在悬疑的陈年往事里展现东北那些逝去的岁月,像是一本落灰的日记本里抖落出来的旧时光。董宝石说:“大磊跟我讲了他在剧里想要展现的庄德增,其实更像是褪去社会化,作为一个父亲、丈夫的那一面,他对家庭默默付出的隐忍,以及人到中年的落寞与孤独感,这个角色有一种对‘80后’父辈致敬的意思。”
董宝石想起很多小时候的往事。“那会儿治安不好,我记得我妈在的批发市场老来一个男的,就听他提上一嘴,谁把谁的媳妇给杀了,冲到了下水道里后来被人发现了。这个事情你并没有亲眼看到,很快会被其他事情冲淡,但突然某个时刻,它又会变得特别浓烈,刺激你的神经。”这些记忆与导演想要拍摄的东北往事不谋而合,而对“庄德增”这个角色理解的碰撞,更是让从没有演过戏的董宝石肃然起敬,他想走进庄德增的人生。
庄德增在《平原上的摩西》里并不是案件的核心人物,但故事是从庄德增与傅东心的相亲开始的。第一场是董宝石和海清在公园划船的对手戏,面对专业演员,董宝石心里没底,不知道该怎么演,演多了演少了害怕人物状态都不对,整个人是蒙的。“划船这场戏,一边要和海清老师说台词,一边还要注意听对讲机里传来的工作人员的声音,船往哪个方向划”,董宝石的慌乱,其实还挺符合青年庄德增第一次相亲的惶恐,观众没看出来任何不适的端倪,只有他知道自己当时身体已经僵硬,划船时手心一直在不停地冒汗。
《平原上的摩西》剧照
没戏的时候,董宝石就在片场里四处逛荡,片场桌上摆着的游戏机、小人书、老师的尺子让他想起那些百无聊赖的少年时光。他说,在小时候的记忆里,下午的阳光总是特别刺眼、明亮,然而时间总是很悠长。院子里的小孩子们东跑西跑,一会儿玩得欢实,一会儿又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闹了起来。“剧中有一段是小庄树坐在家里吃柿子,吃着吃着在床上伴着电视机的声音睡着了,醒过来迷迷糊糊地觉得啥都贼没有意思,我小时候就常常在这种状态里。”
身处在如此熟悉的环境里,董宝石想起很多人,有父亲,也有父亲身边的朋友。在剧中,他演庄树的父亲,但其实他本人与庄树年龄相仿。“改革开放前期,我父亲和他身边的朋友们纷纷从厂子里出来自己单干,在批发市场里做一些小生意,有做服装的,也有做五金的,那几年卖什么都赚钱,他们混得如鱼得水,感觉每天都特别忙,说话声音特别大,聚在一起吃饭喝酒都在指点江山。小背心换成了不合身的西装,头发梳得油光锃亮,手里显摆着大哥大,那会儿看他们,就觉得自己和一棵小草一样矮小,仰视着这些意气风发的大人。”
董宝石的回忆犹如潮水一般涌来,关于那个时代,那些曾经拥有希望的年轻人,在他与庄德增之间似乎建立了某种命运的联结,这个人物在他心里变得越来越真切。拍到后面,董宝石演得越来越顺,尤其是中年庄德增,当他贴上胡子,梳好背头,揣着一个假的啤酒肚,穿着一身三枪牌秋衣秋裤时,庄德增这个原本在小说里若隐若现的人物变得具体而鲜活。班宇跟我说,他看完董宝石演的庄德增觉得特别惊艳,董宝石找到了对这个角色特殊的理解,他特别喜欢傅东心要和庄德增离婚那场戏,庄德增在离婚协议里签了“增增”,这个人物的冷峻、笨拙、真诚一下就立体了起来。
《平原上的摩西》剧照
失意的东北
对董宝石来说,东北是一种复杂、独特的存在。无论是《野狼Disco》的音乐叙事,还是塑造庄德增时借用父辈的经历,全部都与东北有关,但这些是后话,对年少时的他而言,离开是一种近乎本能的情绪。当初填写大学志愿时,只要是长春的学校他坚决不填,去哪里不重要,能离开就行。
对于普通家庭而言,过去30年的东北在经历下岗潮之后,整体的社会气氛从荣光走向迷茫。董宝石说:“《平原上的摩西》里的庄德增与李守廉的家庭,其实代表了时代巨变激荡下每个家庭不同的走向。对于‘80后’来说,我们是这一切的见证者,但又没有父辈那样身处其中的真切感知。”
小学时因为他的父母做小生意比较早,家里过得还算殷实,上了初中之后,东北做生意的大环境就不太行了。“有一次,我妈让我爸去义乌批发一些当时很时髦的T恤衫和牛仔裤回来卖,我爸在去的火车上跟人喝了一顿酒,那个人说现在工艺品卖得快,尤其是那种带礼盒的小鸡仔,我爸一听来劲了,整了一批玩具回来,一件也没卖出去,赔得血本无归。就这样的事儿我爸没少干。我上高中那会儿,他40岁了,整个人的精气神都没了,啥也不干,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抽烟,家里就跟《西游记》里的龙宫似的。那段时间,我特别烦回家,我爸妈甚至会为了交不上水电费吵架。”在讲述这些故事时,董宝石展现了幽默的好口才,好像时代洪流里家庭的这些苦难,他只是一个嬉笑调侃的旁观者。
但事实上,董宝石的高中过得压抑、自卑。他从来没有按照自己的心愿穿过衣服。街头的同龄人穿着时髦,而他只能穿着一条膝盖破洞的牛仔裤,上面还有妈妈用黑色线缝上的L形补丁。更让他深感挫败的,是一件父亲的墨绿色羽绒服,衣服上有两个大兜子,是那种只有中年人才会穿的款式,他宁愿在冰天雪地里穿着校服瑟瑟发抖,也不愿意穿上那件羽绒服。董宝石说:“这就是为啥我现在养成了爱买衣服、臭美的习惯,都是当时留下的病根。”
他在高中时开始接触摇滚乐,当听到崔健、子曰、谢天笑时,感觉日子还有希望。如愿离开了东北的董宝石在西安上大学,从高中开始创立了吾人族组合的董宝石大学期间做了一个叫X.A.E.R的说唱组合,在说唱还不火的年代,他们在街头办过Battle活动,在BBS里发歌,最活跃的时候,他还在公交车上听到大学生在放他们的音乐。“音乐是一个载体,它就有点像那种理想的翅膀能带着你,好像就和过去完全不一样了。”这时候的董宝石并不知道,东北的人与事会在他未来的人生中产生何种重大的影响。
困顿的老舅
《野狼Disco》真正火起来之前,董宝石经历了漫长且黑暗的两三年。那一年他30岁,媳妇怀孕要回老家成都调养身体。当时他在东北已经有车有房,在东北的音乐圈子里不说混得风生水起,但也算得上一号人物,但他的创作和东北的关系此时还没有这么清晰地展现,所以在家庭与事业之间,他最终选择了家庭。孩子在长春出生,之后一家三口搬回成都,暂住在老丈人家里。
初到成都,董宝石极力地想融入这座城市,他学习了成都方言,媳妇平时上班,他在家里捣鼓一下音乐,更多的时间则是在家带孩子。差不多有一年的时间,他常常看着孩子发呆,看着孩子在地上爬来爬去,那时候没钱、没工作、音乐没有出路,就好像与过去建立起来的东西全部都坍塌了。那时候,他唯一的寄托就是躲在房间里写歌、写诗。这些痛苦跟家人没法说,只能徒增他们的烦恼,又或引起争执。他把写好的诗歌编成莫尔斯密码,只有自己能看懂。他有一些抑郁的倾向,把自己困在了一种深深的恐惧中。
那种深深的恐惧到底是什么?董宝石说:“身边的同龄人都在逐步建立家庭,事业趋于稳定,都在逐渐巩固自己的堡垒,而我突然面对的是一段下坡路。”这让我想到他的父亲,那个曾经意气风发,后来落寞失意、无所事事的中年男人,是否在儿子的心里投下了深深的暗影。
事实上,为了自救,董宝石采取了很多现实的措施。他积极地投入生活,赚钱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要让自己忙碌起来。他做过网约车司机,还卖过手机,也曾希望靠文字这点手艺找工作,他记得去一个朋友的公司面试编剧,人家看了看稿,嘴上应付了两句,说“你先回家等通知吧”。他说:“要不我把稿子先拿走吧。”对方说:“你还要呀?”这句话一出,董宝石知道肯定没戏了,不光是没戏,而且对方还挺看不起他。
在中国说唱风头正劲的那一两年,董宝石报名参加过《中国新说唱》,第一轮就被淘汰了,他还报名过《奇葩说》,连回音都没有。那几年的董宝石像一只无头苍蝇,想尽办法找到哪怕只是一扇门窗,但他始终没有放弃做音乐。他做过不少成都方言的说唱,但即使他的成都话再标准,写出来的词儿再地道,也无法和自己产生共振。“如果没有共振,你就没办法让人共情,那为啥不听成都本地的音乐呢,你怎么会有人家讲的成都故事生动呢?”
董宝石需要有一个人给他力量,他想到他的老舅、范德彪、他自己,还有许多小说里出现过的东北男人的形象。可以说,“老舅”是一个人设,借由“老舅”,他在进行一场复古的音乐叙事。班宇聊起《野狼Disco》这首歌时说:“这首歌像是唤醒了某一种特殊的情感记忆,从而引起很大的认同。它几乎将10年或者15年前东北社会青年生活的状态完全呈现了出来。”
综艺《天赐的声音》剧照关于老舅这个人物,董宝石是用一种编剧思维创造出来的。“他其实没那么大能耐,性格挺乐观,嘴上不输人。虽然一直都在挨着生活的重拳,但是嘴上还是喊着‘你打、你打、你再打’,还能支棱起来用黑虎掏心比画两下。老舅是一个生活的弱者,但他没有放弃反抗。”老舅的故事并不仅仅是那首火爆的《野狼Disco》,第一张专辑《你的老舅》里其他的歌也在不断刻画着这个人物不同的状态和阶段,董宝石终于找到了一种用东北话写东北人的快意,他停不下来,越写越顺。
所以,“老舅”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呢?
董宝石说:“别人喊我老舅,但我知道我有时候是他,有的时候不是。当我遇到那些应付不了的大场面,或者搞砸了事,最狼狈不堪的时候,老舅就出现了。而当我真正如鱼得水的时候,我并不是老舅。老舅可能到最后已经不是一个人了,他是一种时刻。那是一种脆弱无助、感受失败的时刻。”
有一段时间,他想斩断“老舅”这个标签,但他发现,“老舅”已经成为一种象征,已经无法再与他的人生切割。
重新寻找节奏
《野狼Disco》爆火之前,董宝石从来没有想过就这么出道成了艺人,那段时间各种通告接到手软。董宝石心想,趁着这个时间赶紧走穴,赶紧挣钱,使劲演,他跟媳妇说:“我觉得这歌估计还能演六个月,我演完这些日子可能就没的演了,人家都该恶心这首歌了。趁现在多赚点钱,以后咱们好好过日子。”
六个月过去了,董宝石并没有如他自己预料的那样被人遗忘。这首歌的后劲挺大,有人来找他客串电影,有人找他出书,很多项目听着挺玄乎。他还常常告诫自己,是不是得稍微端着点,才有做艺人的样子?他获得了曾经渴望过的成功与关注,但也感受到了一种新的危机,“我觉得那两年我变麻木了,好像失去了对生活的感知力”。
“老舅”,那个乐观的失败者不再出现在董宝石面前,因为他现在是一个成功者,“老舅”和他唠不上嗑。他开始渴望在心里和“老舅”见个面,没事说几句。“老舅”过去是他的安全壳,现在“老舅”成了他自洽于生活,不能失去初心的一种愿景。去年,他发了新专辑,他花了很长时间写的新歌一点声浪都没有,他忽然冷静下来,“这些年你貌似什么都干了,好像又什么都没干好,连歌都没人听了”,这个感觉令他醍醐灌顶,对他打击很大。
图源 | 董宝石微博拍摄《平原上的摩西》的三个月,是三年以来董宝石的第一次停顿,像是给自己按下了一个慢放键,他这才醒悟过来,“这本来就应该是我的节奏啊!”。不拍戏的时候,他和张大磊、董子健一起喝点小酒,回忆一些小时候的事儿,也聊聊成年人的落寞,有一搭没一搭,他似乎找回了一些新的状态,“对于演戏有一种冥冥之中的渴望,因为它让我进入了自己缺失的一种状态”。
戏里,他搭戏的都是很有经验的演员。董子健跟我回忆说,“第一次见‘老舅’,聊了几句觉得他特别松弛,反而让我担心是不是能接住他的戏。”董宝石和董子健在剧中饰演的角色是父子,但实际上两人的年龄只相差七岁,让董子健觉得神奇的是,当董宝石成为庄德增,他会产生一种天然的相信这个角色的感受,“好的表演不是某一场有多爆发,多强烈,而是一种潜移默化的状态。”董子健说。
现在回到东北,董宝石说他会有一种羞涩感。“和朋友无论是去澡堂、餐厅,还是和家人聚会,你忽然发现身边的人对你变客气了,好像你已经不是这里的主人,反倒成为一个过客,你没法再像过去那样大大咧咧、自然地感受熟悉的生活。”那种来自日常的生活感,本是他创作音乐的源头。他说觉得自己的观察能力在变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急什么,这次演戏的体验给了他不少收获,现在他希望回到一个舒适的节奏中,学着去观察、去感受,让自己的状态充盈起来。他还告诉我,现在做音乐创作的时候也会放慢速度,时不时会打断自己,即使能写下去也不写,等第二天起来再看看,昨天写的是不是行。
综艺《为歌而赞》剧照《平原上的摩西》里有一场戏对董宝石来说很特别,中年庄德增带着庄树和傅东心在老工友家吃饭,散了之后,一家三口走在小路上,那会儿傅东心已经不和老庄一起生活,她拦了一辆出租车要走,喝多了酒的庄德增啥也说不出来,转头对儿子说:“你也早点回吧。”董宝石似乎被什么东西戳中,镜头里,他一个人站在火边烤火,是一个落寞的中年男人的背影。张大磊特别激动地对他说:“庄德增成了!”
那场戏演完,董宝石哭了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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