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妇九妹：大红之后，一个农村女性可以走多远？

跨越和上升的故事越来越稀少，阶层难以流动的当下，一个普通人如何超越自己的环境，走进更大的世界？尤其，当TA是一位女性的时候。

这个问题在巧妇九妹的故事里或许可以找到答案。九妹出身农村，受到传统的诸多约束，但是，拍视频为九妹搭建了一条走向外界的通道，她甩开偏见与质疑，打破了人们对女性，尤其是农村女性，单一的评价体系。

文｜林念

编辑｜桑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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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7点，工人们吃完晚饭，准备下班回家。他们从饭堂里鱼贯而出，走出这座发着光亮的小楼。这里位于县城东北角，一片不起眼的郊地上。饭堂里，老板娘九妹收拾好了几副大家放下的碗筷，准备直播卖水果。她倒了一铁碗热水，往里面撒一包冲剂，摇匀后几口吞下。她的嗓子越来越不好了，说话时会生生发疼。前段时间去了趟医院，医生说喉咙使用过度，长了一个囊肿，建议她动手术，她听说手术后声音会变得沙哑，或许会影响她直播和拍视频。她摇摇头，算了。

九妹的声音已然没有三年前那么甜润。这三年，九妹改变了很多。

三年前，九妹刚刚进入公众视野不久。她的故事被人津津乐道，一个来自广西灵山的农妇，拍摄的视频在网上走红，改变了自己和家乡的命运。灵山县位置偏僻，没有火车，进入灵山，要从钦州坐两个小时的大巴才能够到达。九妹所在的苏屋塘村更为偏远。但是，通过九妹，流量和关注度输往盛产荔枝和沃柑的灵山县，让这里常年滞销的水果有机会走出大山。2018年，广西四分之一的顺丰荔枝订单都来自九妹。

那一年，九妹的电商基地建起来了。在地图软件上，你可以直接搜索到它，和九妹同名，巧妇9妹四个鲜红大字立在两层高的办公楼上。九妹的照片放大到两米，贴在小楼的侧面，对每个过路者微笑。基地有100多位员工，有独立的包装车间。每天早晨到傍晚，车间里能听到近30位工人撕扯胶带、装箱的声响。

销量、流量背后的九妹，是个1米55左右的小个子。她所坐的地方，说不上是一个标准的直播间。它在饭堂的一个角落，周围没有助手，没有堆叠成山的卖品，没有花花绿绿的广告牌。只有九妹一个人，坐在一张白色折叠桌前。她的面前立着打光用的圆形灯，桌子上摆放着一枚刚切开的沃柑，镜头照不见的地方，还有一杯她用来润嗓的蒲公英茶。没有别的了，等饭堂里的人都走了，她打开灯，调整一下笑容，对着手机镜头说，大家好，我是九妹。

三年前，九妹对直播还不太习惯，介绍商品时总有些磕巴。但逐渐地，她接纳了这个身份。视频和直播，让她被看到，让村子里的水果卖到全国，她获得了各种各样的荣誉。2019年全年，巧妇9妹通过电商共计帮助家乡销售农副产品1200多万斤，产值3400多万元。2020年10月，九妹受邀在国务院新闻办的交流会上分享扶贫经验。她想，这么正式的场合，肯定好多人都穿黑色，但自己个子矮，穿上黑色，根本没人看见。动了这个小小心思，九妹给自己挑了一件淡粉色西装外套，在一排黑色中很扎眼。

属于她的事业正在飞速发展。不久后，基地的斜对面将会升起一座更大的巧妇9妹电商城。九妹的丈夫九哥在桌子上摊开了图纸，电商城一共6层，1号仓库一直到8号仓库，占地面积两万平方米。他豪迈地说出这些数字。但对九妹来说，重要的并非这些数字，生活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就像在潮水里，她经历着起伏，经历着重压与欢欣。

九妹和儿子小六一起直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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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妹和我们不一样，她是一个没什么欲望的人。侄子张阳城说。没有欲望的九妹，在家附近种了一小片甘蔗林，甘蔗不卖，就等着别人去砍来吃。

她没有想过，自己能够通过拍视频致富。她是一个穷苦惯了的人，总买几十块一件的衣服，儿子小六不穿的衣服常常被九妹拿来穿，比如身上那件红色运动衫。九妹觉得，将公司扩大、走向更广阔的世界的梦想是九哥和大侄子的，她只是在尽力完成被分配到的任务。这是她从小就有的秉性，不争不抢，做一个平凡的好人。

九妹的前半生，是一位普通农村女性的成长史。她本名甘有琴，父母在村子里出了名的勤快，家里六个孩子，九妹最小，父母总说，虽然穷，不要贪小便宜。不要懒惰。她很早开始挣钱。念学前班时就为鞭炮厂卷鞭炮，赚一点手工费。她几乎不向父母要零花钱，因为知道，那些钱是给哥哥们盖房子娶老婆的。但孩子太多，他们依然是村里最穷的几户人家之一。

九妹出生时没能分到田地，村里人喊她黑户。害怕别人这么说，九妹常常一见人就躲到一边。她不惹眼，矮小，也谈不上漂亮。读到初中，还想继续读职高时，被父亲拦住了。家里没钱再供她读书，九妹点点头，跟着村里的年轻人去东莞打工，把从小就不被注意的自己，丢进了更为茫茫的人潮中。

在东莞，九哥和九妹相遇了。他们是初中同学，老乡会后渐渐熟络起来。他们恋爱、结婚，生下儿子小六。九妹曾经咬牙把孩子送回灵山老家。再见面的时候，孩子8个月大，穿着一件小棉袄，脸上冻得裂开。她哭了，后来，把小六带到东莞。在那里，九妹在流水线上做工，组装手机和收音机零件、小电池，还去过制衣厂、针织厂，后来是服务员和销售员。但是，2008年，因为九哥的父亲病重，他们只得回到老家，在山坡上开荒，建起了一个鱼塘，又种起了柑橘和荔枝。

九妹回到了农村，回到了一个用传统的观念看待女性的世界。她矮小，干活总令人疑心是不是力气太小。生小六时难产，剖腹产生下孩子，之后，她花了一段时间恢复身体，又太忙，错过了要二胎的时机。这些在村子里惹来闲话，人家生十个八个，像鸡生蛋一样那么容易，你生一个都受不了。

说起这些，九妹忍不住叹气。又说，都过去了，生怕这个话题让别人感到沉重似的。

她隐忍下这一切。除了照顾婆婆和孩子，她扛起了家里一半的活，开着一辆小卡车把水果运到批发市场，天天搬运水果，她的手心里长了茧子，厚厚的，实在影响干活了，她就用刀削掉一层。她以为，生活就要这么平淡地过下去。

2017年5月，侄子张阳城建议在家务农的九妹，可以试着拍一些视频。那一年，为了照顾家人，张阳城从天津回到灵山，做起了果商。他是村里少有的大学生，广播电视专业出身，有在电视台和电影发行公司工作的经验。回到这里，发现家乡的水果实在是好，但是没有人知道，我想到我们可以拍视频，有了粉丝，再通过这个渠道把水果试着推销出去。

他选中了九妹。他觉得，九妹做饭好吃、做事麻利、很爱笑，最特别的是，她身上有一种幽默感。别看她普通话不好，她讲广西话的时候很会讲冷笑话。她对生活有自己的揶揄和理解。张阳城说。

5月19日，九妹在西瓜视频上发布了第一则视频，教大家做肉蛋挞。这个视频让她的粉丝从0变成了200。接下来，在张阳城的建议下，她每天更新，拍自己的拿手菜和生活日常。她兢兢业业，从不断更。一以贯之的笑容让她显得可亲，而娴熟的操持农活的动作，又让人觉得真实。九妹的粉丝涨得很快，有时一天就能增长一万个关注者。

2018年7月，她拍摄视频，帮助邻村卖出了15万公斤滞销的芒果。她想，能卖1万斤到2万斤就很满足了，但数据一直在涨，她急了，以为是后台出了差错。但数字是真的，也是在7月，西瓜视频平台推出直播功能。九妹加入了直播大军，她的流量将更高效地转变成家乡水果的销售额。

在九哥看来，九妹的成功是迎面撞上时代浪潮的结果。2017年以后，视频尤其是短视频以极快的速度渗透进了所有人的生活，包括深山里的务农者们。他们随手拿起手机，记录自己的故事。直播将这样的传播效果发挥得更甚，与电商结合，让农民找到了更多的销路。通过屏幕，城市与农村紧密地连接起来。北京大学光华管理学院教授王翀认为，短视频作为中间化手段填补了市场空白，未来建设路径将从产出到产品，发展为品牌，衍生至产业，继而孵化出一个新的农产品市场空间。

拍视频，做直播，卖货。直到今天，九妹的西瓜视频账号依然是一天一更，她拍儿子小六为奶奶购买热水袋的过程，拍全家人为助理过生日，内容不再是只与美食有关，它们更像九妹的视频日记，记录田间地头的生活。凭借这些小事，她有了429万粉丝，成为三农领域的最红的账号之一。

田间地头，九妹和附近的村民一块干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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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的九妹风风火火。每天，她像一只陀螺在县里和村里来回旋转，早上8点起床，开始直播，中午买拍视频需要用的食材，下午拍摄视频，晚上直播，凌晨一点睡觉。往返的县道和乡道弯弯曲曲，但九妹记得每个斜坡和拐弯，换挡、踩油门，她开车很猛，像头随时准备进攻的野兽。出门时她总是紧紧绑一个高高的马尾，显得利落有活力。但她掀开外面那层头发，这位今年才满40岁的女性，已经长出了一层密密的白发。

我到现在也没想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火起来，所以小心翼翼的。九妹说。

她总是着急，视频要日更，拍什么？开设账号的4年来，所有视频都由九妹一个人构思、拍摄。最近两年，视频的剪辑方式和观众兴趣开始发生变化，九哥和张阳城建议她尝试一些新东西，九妹不愿意，坚持要拍农村生活的日常。这样的动作，这样的话语，会让他们想起家乡和家人。她说，视频的播放量保持住了，这说明我是对的。

另一些压力来自变化。

同学聚会，九妹不敢去。有时候放不下情面，迫不得已去了，她得和朋友交代，一会儿大家不要拿出手机拍有关她的视频。张阳城理解九妹的顾虑，她现在拍摄的视频都和农村生活有关，如果回头有人拍到她在KTV唱歌，就有网友觉得九妹怎么花天酒地了？怎么开始享乐了？但不是所有人都理解九妹的顾虑，有人认为，这不是耍大牌吗？

曾经相熟的姐妹，因为九妹太忙，疏于联络。媒体和粉丝一拨一拨地来，来了，待上一两天，又走了。当时的热情是真的，但时间长了，九妹觉得，自己好像没了说话的人。

2017年底，公司才开始运转，没有经验。第一次卖皇帝柑，张阳城想，一个星期最多卖一两万斤，准备两万斤的存量就够了。但是，九妹皇帝柑的视频发出后，订单远远超过预计。工人们晕头转向，大小不一的皇帝柑被一股脑装箱快递了出去。他们很快收到了差评，视频里的皇帝柑都差不多大，怎么收到的果子参差不齐？粉丝们说，九妹忘了初心，视频上老老实实的，怎么能发这些货呢？

九妹受不了，她一直告诫自己要做个好人，怎么就被人骂奸商呢？她想，要不就不干了。

张阳城拦住她，要先解决问题。他们拍了一个道歉视频，就是真诚地道歉，态度很端正，然后所有不满意的顾客，我们都补发，或者直接退款。很多人通过这个视频理解了他们，你们也是刚开始做，我们相信你，团队收到了很多鼓励，九妹也被这股信任拉了回来。

2018年，视频领域提早入场的红利渐渐消失，所有博主开始争抢流量。九妹的视频播放量也降低了，张阳城建议九妹一天三更，这意味着，她上午、下午、晚上，都必须想出不同的创意。九妹试了几天，太累了。身体累，精神上也是巨大的消耗。她不说话，在村子里走来走去。走到2019年春节前，九妹给张阳城发了一条微信 我不想做了，你们再找另外的人吧。我还是想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人。

那可能是九妹拍视频以来最大的一次危机。我不是想要自己解脱出来。而是我做得太久了，没有什么新鲜感了。我的日常生活就是这样，没什么好看，我担心他们对我审美疲劳了。一旦进入数据和流量组成的世界，人很难停下来，只能持续加速。九妹经常一醒来，就要为今天拍摄什么而发愁，她时常有一种危机感，自己拍的东西用户会不会不再喜欢了？她觉得，不想被这种焦虑占据了。

张阳城和九哥又把她劝了回来。他们说，你现在不做，我们也是照样什么都没有，只有继续做，才有改变的可能。九妹想了想那栋小楼，那幅立在小楼前巨大的招贴画，还有公司里的员工，咬咬牙，又答应了下来。这个公司发展到这个程度，再不做的话，公司一倒闭，几十号人的岗位就没有了。

她不忍。2020年，为了建设基地，九妹和九哥贷款300万，至今还没有还完。

我现在只能前进，没有退路的。九妹说。

九妹的一大任务，是把当地的水果卖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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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分，九妹有点累了。鱼塘边那个堆放杂物的小屋是九妹的小空间，有时，她会躺在木板床上睡一会儿。柔和的光线从外头打进来，照亮她一边的脸颊。她的身形显得更小了，但和白日那个风风火火的九妹相比，真实柔软了许多。

上个月，她作为扶贫代表，去附近山区慰问一户人家。那户人家有一个30多岁的残疾女人，只有一只手能提东西，另一只手总是在不停地颤抖。她养着三个孩子，靠政府的补贴度日。九妹给他们带去了几件保暖的衣服，油、米、猪肉，还有一台收音机。九妹把收音机打开，遥远的声音响起来，她看到，那个女人突然开心起来，像个孩子一样在地上转来转去，努力把自己从地面上撑起来。

她很乐观，很容易满足，我觉得自己也应该再坚持一会儿，九妹说，刚开始我也以为只是去做一个表面工作，但是当你到了那个地方，感到内心里面充满了力量一样。她的善良迸发出来，这几年，有余力后，九妹常常参加这样的活动，为贫困户或残疾的果农免费上门摘果、运果。2019年，她相继向贫困户免费赠送羽鸡苗、土鸭苗、果苗等，总价值超过20万元，帮助过的贫困人口超过1500人。

她想帮助更多的人，尤其是女性。

2020年1月，九妹和九哥一起，筹划了巧妇9妹灵山生鲜直播孵化基地。他们免费为附近的农民授课，教他们拍视频、做直播，通过网络，打开生活的可能性。孵化班办了两期，有30位学员，大部分是女性。课都是在田里上的，九妹带着他们在田里走，见到什么都可以拍，只要学会联想，站在鱼塘旁边，会想到去钓鱼，钓鱼要做什么？就是找鱼竿、拿饲料，把这些拍下来，再拍怎么把鱼钓上来，脑袋里就有剧本啦。

在这次计划里，九妹认识了桂二妹。她是一个90后母亲，养育了两个女儿。家务多，她总要挤时间，把手机架好，拍摄制作农家菜的过程。有一段时间，桂二妹每天都到基地里找九妹，问这问那，她想把视频拍好，想涨点粉。

如今，桂二妹已经有4200多位粉丝，还没有得到实际的收入，但她已经为自己埋下了一颗种子。九妹为她感到高兴，她希望有更多农村女性能够走出来。

通过网络，九妹也收获了友情。一位来自沈阳的女粉丝是位医生，在九妹每次出差时，都会提醒九妹带上药和保温杯。九妹在直播间里咳嗽，她马上给九妹开药，寄到灵山。她们由此发展出了友谊，九妹不爱说话，却能和她聊很多。在那个女人身上，九妹找到了原来小小世界无法达成的亲密。

九妹微信上的个性签名写，千靠万靠，就是不要靠老公。这是一句调侃。很多农村女性没有自己的经济来源，需要依靠老公的收入和力量。我想提醒自己，要独立，不要娇气。我独立的话，老公也会尊重自己。

比起九妹、九嫂，九妹更喜欢别人叫她原来的名字，阿琴。现在只有最亲的人会叫她阿琴，每回听到，她就知道是家人在喊她。那是脱离了所有附加属性，属于她自己的姓名。她再也不担心村民们曾经对她的偏见。有人劝她，现在条件好了，你就赶紧多生一个吧。九妹摇摇头，不生了，非要生一堆才叫幸福吗？我不想太多孩子绑着我。

九妹想过，要是不拍视频了，她就回村里去，还像以前那样种果树。她是种果树的一把好手。曾经，她和九哥一起开了两百多亩的荒地，种了漫山的荔枝和芒果。现在为了公司，辛苦种植的果树卖了三分之二。她想把那些荔枝树栽回来，到夏天，一串串红色的果子挂在枝头。

那天下午，九妹做了一道炸肉饼。肉饼摆好盘，助理正要拍，被她拦住了。她冲到一旁的草丛里，回来时，在炸好的肉饼上加了一朵粉色的小花。生活是劳累的，九妹的成功来得并不轻松，但是，在细微处，她总希望是美的，光亮的。

如果有一天，大家都不记得九妹了，你会难过吗？

不难过，有啥难过的。要难过的话，是难过那些工厂都空空地摆在那里，大家都没工作了。以前果农的水果几万斤我都销售得出去，要是以后没办法帮他们卖那么多，我会挺难过的。她回答。

一个农村女性已经走到了这里，压力与伸展，承担与希冀，她还要继续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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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妇九妹成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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