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樟柯：大家太把明星当明星了
电影《二十四城记》正在国内上映，且将进入法国院线，第六代导演代表人物贾樟柯还凭此片刚刚获得西班牙金伯爵艺术奖。
贾樟柯的电影事业做得越来越顺风顺水，围绕他的言论也越来越多。在接受本报独家专访时，贾樟柯刚从西班牙领奖回来，神色有点疲倦的他以一种温和、坦诚的态度，谈电影、谈人生，即便“愤青”的时候也面带微笑。
访谈在他的工作室里进行，每个进入工作室的人都能看到一个大玻璃柜，里面摆满了贾樟柯获得的各种电影奖杯。他说，自己今天的成就是每天工作18个小时才得到的。
■大家太把明星当明星了
记者：《二十四城记》里主要人物都是女性，女诗人翟永明也参与了编剧。女性视角更能体现出时代变迁吗？
贾樟柯：刚开始并没有这样设定。当时我在报纸上登广告，结果打电话愿来接受采访的人大多是女性，她们讲得更细致，家庭、工作、爱情，个人生活经验比较多。男性也有讲得好的，但大多只愿讲打篮球、涨工资、提干这些事。所以剪片子时就以女性为多。另外，片中的军工厂很男性化，用女性的角度来讲，有一种对比在里面。当然，翟永明虚构的三个女性的故事，对我也是一种补充。
记者：您在《二十四城记》里开始用明星演员(吕丽萍、陈冲、陈建斌饰演三个工人)，但是不少观众认为该片并不适合用明星。
贾樟柯：最近我看了一批报上关于这部电影的评论，说我不该用明星。其实，大家太把明星当明星了，他们就是优秀的演员。我很不能理解，优秀演员演戏有问题吗？除了一些包装出来的明星，大多数明星演戏还是很好的。但这不能怪观众。总之我很高兴，一部电影公映以后，有这么多人写文章，真的是一件奢侈的事情。有一次我去山西一位亲戚家，他家连一支笔都没有，说不需要。北京这种文化氛围还是令人欣慰的。
■我有足够耐心培养环境
记者：您的电影在国外卖得很好(《三峡好人》曾连续三周保持法国票房排行榜前十名，远超《功夫》、《无间道》等亚洲商业大片)，业内不少人说您对国内票房并不看重。
贾樟柯：这可能是个误解。我的电影一直在国外卖得很好，是我回收成本的重要市场，但并不代表我不重视国内市场。我非常重视国内市场。举个例子，我在法国放片，给媒体采访的时间只有一天。但在国内上映《二十四城记》，我花两个星期跑六个城市发行，每天一大早儿就出发，希望跟观众正常交流。我有足够的耐心培养环境，尽管当前文化环境下这种片子从钱的角度不好说，但我很在意发行，很在意这个过程中的积累。我说过，艺术电影在国内不怕失败，就怕不存在。
这个世界的标准本来很多，但现在只有一个标准，电影就是票房，书就是排行榜。艺术片肯定会遭到这种标准的诟病。我觉得文化工作者就应该像传道士，不急功近利，然后意志要顽强，要有耐心。其实我的电影在国外比国内赚得多，不在国内发行可能更安全，但那样会缺少与观众交流的机会。
■一个年龄段拍一种电影
记者：您最早的电影《小武》、《任逍遥》算是一种青春电影，但从《三峡好人》开始，您主动去记录一些社会大变迁。这跟年龄、心态变化有关吗？
贾樟柯：跟年龄有关系。一个年龄段拍一种电影，随着自己的成长拍不同的电影。虽然都是关注中国当代现实，但有些改变。《小武》是青春的自我表达，很感性。其实从《世界》开始，我就特别喜欢把电影跟一个公共事件或建筑联系在一起。《世界》的背景是世界公园，《三峡好人》背后有一个大坝，都是真实的存在，《二十四城记》也是如此。我喜欢尝试把虚构的东西和真实的存在结合起来，这特别有意思。我很重视社会大变迁中的个人记忆，记录一段民族历史。
记者：据说如今您想拍商业片。是想证明自己拍商业片能力吗，比方可以拍得不比冯小刚差？
贾樟柯：我并不想证明自己拍商业片的能力。主要是一些类型片必须用商业模式来拍，比如古装片需要大量的钱。现在我想拍一部晚清题材的历史片，要在山西搭一个晚清县城，街上的人都穿古装，还要修铁路，反映当时社会的大变局。这个片子投资将近一亿元，没有商业模式就支撑不了。历史片、武侠片、战争片都是商业类型片。恰恰我对历史感兴趣，就用商业模式来拍历史片。
■搞艺术也得食人间烟火
记者：有媒体说您现在“闷声发大财”，个人财富几千万，游走于艺术家与商人之间。
贾樟柯：其实每个人都不像人们想象得那么纯粹。比方我拍一部自己的电影，但要处理大量商业事务，才能保证电影的独立性。我不愿意被神化，好像不食人间烟火，是什么导演代表。我要分散大量精力、才华去处理商业事情。相反，大家觉得冯小刚总盯着钱，我觉得也不是，他的商业电影中也有感情，不能说没有艺术的想法。一个整天谈艺术的人，不能说他就不吃饭。像我接拍一些广告，对我的创作也没有什么影响。广告就是一个服务业，我拍广告时很有商业严肃性，拍电影时就是做一个作品，两者没有可比性。
记者：要忙着拍电影，还要当制片公司老板，会不会感觉储备不足？
贾樟柯：我一直保持两个习惯：写作和阅读。最近我出了两本书，还给杂志写专栏，这种写作本身就是沉淀的过程。每个人都有局限，没有阅读是很糟糕的。我主要看历史书，特别是个人回忆录，还包括县志。我父亲是语文教师，很喜欢古文，从小家教很严。我会用很严格的文言文写作，现在的语言功底跟当时很有关系，童子功很重要。上初中时，路遥的《人生》对我影响特别大，那时我还读朦胧诗，自己也写诗。从文学角度看，我最喜欢沈从文，他的生命成长经历跟我有相似之处，特别亲近。他语言里面的声音、色彩是其他中国作家不能企及的，最让我激动。
■要尊敬理想主义者的选择
记者：十年前您还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现在是扬名国际的导演。怎么看待自己命运的变化？
贾樟柯：物质上当然有变化。当年是一个穷学生，电影学院毕业时我收拾东西只有一个箱子，把铺盖一卷，其他一无所有。十年后财富有积累，也被很多人关注，这是不能不承认的变化。但我个人没有太大变化，自己的家人、亲戚还在山西生活，只要我还没有跟他们断绝往来，跟那个环境就还有关系。前几天我回老家一趟，因为我表弟在工地上打工，不小心摔坏了脾，我要去处理赔偿这些事。一个人连自己的亲人都保护不了，感到特别无能。
我也不认为自己是既得利益者。我所有的收获都是一滴一滴汗才换来的。我每天工作超过18个小时，努力才得到这些回报。而既得利益者都是钻了体制的空子，靠无良、无能换取大量资源的。
记者：您刚获得西班牙金伯爵艺术奖。但现在中国年轻导演很难再像您一样走“拍独立电影国外获奖”这条路了。
贾樟柯：年轻导演的主动性和胆量有问题。很多年轻导演有才华，但只管拍电影，拍完后就不管推广。现在很多独立电影也有自己的问题，只强调内容，但缺少新的发现和角度。另外，人们更实际了。当初我拍完《小武》在酒吧放映，两天后很多记者在介绍这部电影。那时我们还喜欢文化英雄，作家、导演的文化价值还能被认同。但现在你必须还是一个财富英雄，才会受到关注。我们生活在一个尊敬钱的时代，但也要尊敬理想主义者的选择，还有很多人是不在意钱的。
(责任编辑：ZOY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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