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广州饮食的上海报道
原标题:民国广州饮食的上海报道
上世纪三十年代广州西关第十甫的陶陶居茶楼
□周松芳
壹“食在广州”,唱响上海
饮食文化,作为一个文化分支,往往受制于大文化及其背后的经济基础。岭南僻处一隅,在很长一段时期内,文化相对落后于内地,加上岭南人自古以来朴实低调的性格,关于岭南饮食的历史记载多出自他者之手。而这他者留下的历史文献中,关于岭南饮食无不着眼于其奇特乃至蛮荒。
直到晚近,随着经济的崛起和得欧风美雨之先,岭南文化也迅速崛起,引领时代。在这种大势之下,“食在广州”的时代才真正到来。
首先是上海在五口通商开埠以后,虽然以其独特的区位优势,迅速抢了广州的饭碗成为远东国际贸易中心,但商机灵敏的广东人,倒并不着急地位的丢失,而是蜂拥而至上海,从事与贸易相关的工作。居沪粤人,短时间内就猛增至四五十万;配套的粤菜馆成行成市地开办起来。虽然初期主要“内销”,不久就以其优良的品质,征服了上海人以及其他各色移民,尤其是一众的文人;而文人们在至为发达的商业传媒上摇笔弄舌,“食在广州”的名声就这样开始不胫而走。
最早高度宣扬粤菜的著名人士,当数客居上海的杭州人徐珂。他在所撰的传世名著《清稗类钞》以及《康居笔记汇函》里,对粤菜再三致意,并提升到一个人文高度。如他在《粤多人才》里说:“吾好粤之歌曲,吾嗜粤之点心,而粤人之能轻财,能合群,能冒险,能致富,亦未尝不心悦诚服,而叹其有特性也……”
在徐珂看来,粤人轻财的一个侧面,即是自奉,自奉在吃上。如他在《粤人财力之雄》里便写道:“先施公司之月饼,有一枚须银币四百圆,冠生园亦有之,则百圆。惟角黍有一枚须银币五圆者。先施冠生之资本,粤人为多,购月饼、角黍者,亦大率为粤人,否则且骇怪且咨嗟。珂谓此固足以见粤人财力之雄,丰于自奉。”这种文字,待粤菜之厚,真是无以复加了。
特别是民国以后,岭南饮食在经济与北伐的双轮驱动下一路飙歌北上,在北京以谭家菜与本地的太史菜遥相呼应,共同开创“食在广州”时代的先河;在上海以海派粤菜赢得“国菜”的殊荣,将“食在广州”推向时代巅峰,臻于“表征民国”的饮食至高境界。
在作为上海地标的南京路上,主要餐馆多为粤人所开。永安、先施、新新、大新四大百货公司均为粤人所开,均附设高档餐厅。从新新公司独立出来的新都饭店,更是后来居上,力压群雄;上海滩闻人杜月笙当年为其子摆的婚宴,即席设于此。
与新都饭店望衡对宇的新雅粤菜馆,抗战胜利后三分之二的客人都是欧美人,李宗仁代总统曾在此宴请各国各界贤达。此外,大东酒楼也是食客如云,人满为患,曹聚仁先生回忆说:“上大东酒楼(粤菜馆)有如上香港龙凤茶楼,热闹得使人头痛。”唐鲁孙先生则认为大三元更加老牌;曹聚仁先生也承认它在四马路时代,就已经“雄踞一方”,大名“如雷贯耳”。
上海最大的食品生产企业冠生园(广东南海人冼冠生创办)1926年迁都南京路后,“近十多年来,上冠园吃点心,也还是上海市民的小享受呢”(曹聚仁语)。1934年,冠生园重金礼聘当时中国最红的粤籍电影明星胡蝶拍摄月饼广告, “唯中国有此明星,唯冠生园有此月饼”广告语豪气干云。另一家大牌广东酒家杏花楼,也打出“借问谁家月饼好,人人都话杏花楼”的广告;整个上海月饼市场,广式月饼占了大半壁江山。
贰“上茶楼是广州人——不,广东的整个生命之表现!”
民国时期,粤菜在上海逐渐取得霸主地位,引起人们对原生粤菜的窥视欲望,许多记者,或者特约人士,便纷纷将在广州饮食界的所见所闻,写成文章,发回报道,以满足上海市民一种精神性的饕餮欲望。
上海《申报》记者禹公1924年底前往广州,发回了一篇《广州食话》,开门见山地说,“广州人食之研究,是甲于全国者”。其总结介绍的粤菜的几个特点——
一是“酷嗜甜味,无论烹制何种菜式,咸以洋糖为主,完全甜食,亦甚欢迎。广州城内有街名曰惠爱,其中卖甜品之店者如‘燉牛奶’、‘莲子茶’、‘奶露’、‘蛋露’、‘杏仁茶’等不下六七十间。于是亦足以推测广东人之嗜甜味矣”。
二是变化多。“其制菜之方法,千变万化,不若吾苏之呆板。牛肉一物,在苏人制之,不出十种,而在广东人,则指不胜屈。兹举例以明之:滑牛、菜软牛、蚝油牛、姜芽牛、辣椒牛、牛抓、滑蛋牛、清燉牛脯、卤牛、汾酒牛、牛蛋……等。以上就其最普通者言之。至若不闻其名者,尚不知几许。广东人制菜之妙,可见一斑矣”。
三是用料讲究。“所谓鱼皮云吞者,是以鱼肉打成云吞之皮也。蛋皮者,是以鸡蛋和面打成之云吞皮也。云吞之馅大概以叉烧、猪肉、鸡蛋种种为之,其汤则以大地鱼、猪尾骨、瑶柱等煮成,可称绝味。但其价格,不甚昂贵,大抵每碗只需铜元六枚或八枚左右。此又可见广东做生意之肯用本也”。
因为茶楼代表了“食在广州”的主流,上世纪20年代上海关于广州饮食的报道,多是关注茶楼。
黄诏年的《从广州茶点谈到看老婆》(《新女性》1927年第11期)说,比较起酒食,广州的茶点,算是极其精致,也极其便宜;当年初临广州,曾一度怕贵而不敢入门,后来跟了一个熟人才进去,发现每厅墙上均有木牌标出‘三分厅’、‘四分厅’等字样,即是说在三分厅,用有盖的茶碗,不用茶壶,只需三分小洋,实在是便宜之极。所以广州人吃茶是上至大官下及拉车的朋友,每天多则四次少则二回。无论何人早茶(五六七点)午茶(一二点)都是不能少,四次最惯的竟是工友。因此,作者说,讲到“食在广州”,印象最大的恐怕还是茶楼。
另一作者招勉之回到上海后,作《广州的抽喝吃》(《贡献》1928年第3期)说,广州因着令人神往的茶楼,仿佛成了乱世的桃源:“总算南海之滨是幸福的地方啊!有人造反,却仍然保存着安闲,这种幸福不令人留恋,还有什么足以令人留恋啊!”
稍后,署名吉的《广州之游》(《申报》1931年6月21日)也以二十多天的广州游历观察印证了的食以茶为尚——广州人请吃饭叫做“饮茶”,茶店兼卖饭食。这也因为,“只在茶楼里吃饭,至多化四毫钱,已是很够了;‘大吃’,那便是原桌的菜席,那至少非二三十元不办”。
吴家盛《广州通信》(《十日谈》1933年第6期)则夸张地说:“上茶楼是广州人——不,广东的整个生命之表现!那茶楼上你就明白广州人之为广州人也!要是一天不上茶楼!——早六点至九点,下午十二点至三四点,晚五六点至十二点,大开茶锅,请你喝,自然广州的喝是小盖儿碗,一点点喝,没有大壶作牛饮的,而且非吃点鲜虾饺、马栗糕不可!——就要坏。”
当时一篇《吃在广州》的文章说:“茶楼酒馆满街皆是,不但有钱的主他们时常到这些地方来去去,就是拉洋车的每车拉完之后也总来喝几碗茶”。
叁“广州人不过以饮茶为名,而真的是为着吃点心”
如果早期的报道是对“食在广州”的宏观回答,接下来就是细节描述——作为“食在广州”表征的茶楼的细节描述。招桂熙的《广州的茶楼》(《人言周刊》1934年第1-25期合订本上册)以及英弟《广东的茶馆》(《人间世》1935年第33期)均详细描述了广州茶馆的等级,不同等级茶馆所用的茶叶、所供应的食品以及不同价钱等。
广州的低级茶楼称为二厘馆,意即喝一顿茶只用付二厘银钱,都是在底层摆几桌至十几桌,供苦力们围坐吃些普通的油炸脍之类的粗劣食物;茶叶也是称为杂茶的翻渣茶叶——将别人喝过的茶叶晒干了再用。这些是外人所不知道也不足为外人道的。
中等的茶楼就可拿得出手了,一般设在楼房的二三层及以上。广州人称饮茶为“上高楼”,指的都是中等以上的茶楼。所供应的点心也是茶倌用大蒸笼“托”来售卖的热腾腾的大包、虾饺、粉卷等新鲜味美的出品。这些都是不同于上海的广东茶楼的。
上等的茶馆到二三十年代改称茶室,则颇同于上海了,或许受了上海的影响也一定。其时有名者曰半瓯茶室、山泉茶室、龙泉茶室等,“陈设华丽,云石面的台,雕花的座椅,地上及墙壁皆洁美无伦。所悬着的或顶名贵的有古人真迹,令你流连欣赏不置。所喝之茶是选择普通是最优的,(不致是特殊优美)无论红茶绿茶,均加以香花瓣,清甘留齿颊。”茶点也是即点即上,确保新鲜入味。
英弟的文章,更谈到茶楼的开设本钱、营业的时间、喝茶的种种规矩等等。比如一盅茶喝完了,只需盖子一揭,自然有人给你续水;如果乱喊:“伙计,加水!”的,则有可能被视为乡巴佬。尤其是结账环节,更显示出广州的特色以及掌柜的绝技。比如说掌柜的可以脱口而出告诉你“钱八分”(二毛半小洋)是几角几个铜板;几桌人同时结账,也可以“三个人开来”、“大细人开来(父子俩通用)”、“一钱礼拜揸住”等外人不明不白的话了让自己一清二楚。最后,英弟也强调:“茶馆是广东的命根,没有它,我担心广东人不知道要怎样!”
报道的进一步深入,就出现了野平《关于广州的饮茶》(《西北风》1936年第14期)突出广州点心特色的文章。比如说,“星期美点”,这就是说点心每一个星期变换一次,最顶级的,连吃几个星期,让你吃几百道点心不重样,让外人听来简直是匪夷所思。所以,作者终于意识到,“其实,广州人不过以饮茶为名,而真的是为着吃点心”,因此才会把“点心制造精极了”。如寰庵的《广州情调》(《旅行杂志》1948年第10期)所总结,这也是广州茶楼与他处的根本不同:“茶楼除了考究好茶之外,还要有好点心,大茶楼每每巧立名目,一天之内上市的有达百种之多。这和吃讲茶的茶馆,摆龙门阵的茶店真有天壤之别了。”
肆 旅行指南中的广州饮食
让上海市民了解粤菜的另一种方式,就是编辑出版《广州指南》等旅行指南书,从中介绍广州的饮食特点及特色酒店等。编辑出版旅行指南,上海早着先鞭,早期的广州旅行指南,皆是沪版。
最早的是新华书局1919年版慈航氏编《广州指南》,其序曰:“广州为吾国南部屏障,商贾辐辏,街市繁华,而语言风俗多特殊处,向无指南之书……”卷四“食宿游览”首先介绍说茶楼说:“茶楼专以售茶,有点心,无酒菜。粤俗多不食午餐,日中时均上茶楼茗点,故茶楼之多为各省冠,装饰之华丽亦为各省冠。茶资以厅分,厅前标有价目牌,价自八厘至一毫。(下列九十一家茶楼)”
在《风俗纪要·饮食》中介绍说:“粤俗日二餐,早九句钟(按:九点钟)朝餐,午后六句钟(按:六点钟)晚餐,午间每至茶居茗点,几视为例,故茶居之盛,无街无之。菜味尚淡,性最恶寒,一切寒凉之品,相戒勿多食。绍兴酒极贵,普通酬应,均用双甑、雪梨、玫瑰露等,均米制,与烧酒相似,而性较淡。”
周松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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