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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在雨天里可以保持优雅。 灰蒙蒙的天气，蒙了水气的镜片，咒骂的司机，湿漉漉的纠缠不清的头发好像一桩无法结束的地下风流韵事， 总有行人在永远不会转绿的红灯前咒骂， 而大人们在这样的天气里找到了一个当众羞辱孩子的机会。或者在一棵临街树下光着屁股小便，似乎雨水能冲刷掉那罪恶。 轻盈的细料的裤脚粘到了狗屎或者溅满泥点。优雅不再是钱可以解决的问题。 坏天气让所有人包裹在一种共同的灰色命运中。这个人和那个人之间突然获得了一种心照不宣的联系。似乎坏天气在将一种奇特的民主权利教予大家。

安娜在大街上毫无预兆地跑起来， 她和一个对面走过来的穿灰色西服的男人撞了个满怀，她没有说对不起，她向前跑去，像去赶一辆永远都不会到站的公交车，她举着那把丝绸伞在风里刮得东倒西歪，这让她看上去像个和风车作战的唐吉坷德。 伞骨突然折断了，这是本月拜风所赐的第三把新伞，她毫无怜悯地干脆把伞插到垃圾桶里去，那是一座用漂亮花伞而非花束来祭奠的墓碑。 她竖起漂亮的风衣的领子，一个女人如何穿着高跟鞋奔跑这简直是一种奇迹。就像是她因为意兴阑珊而中断的瑜伽课， 色粉画课，和钢琴课，她举办的各种沙龙，讲座和哲学家电影节， 可以在一张履历表里将这些兴趣爱好无休止尽地排列下去 。

她跑过一家名叫埃德克的保险公司，跑过十二月就开始装饰满璀璨的圣诞节小灯泡的梧桐树，它们看上去像是一个母亲装饰着各种廉价的晶莹发卡和烫发卷的乱糟糟的头发。她每天买完鲜花都会经过的却从未进入的一家holistic的美容店，积累了 三英寸的宣传单和折扣单， 她们提倡美容护肤是一项全身性的整体的工程。 这个单词总是让她想到某个十分重要的哲学概念 （或者是亚里士多德？） 。 美容护肤 店前总是站着两个热情招徕生意的年轻姑娘。 她们长得如此相像， 让安娜总以为她们是一对双胞胎。实际上她们的名字可能是露西和露西。 实际上，这个店的储物室里可能有 一沓子12个一模一样的露西，因为到后来 安娜才注意到站在那里的两个露西早已经 不是当时的露西了。现在是两个红头发的露西， 但是她们长得如此相像，让人们无法区分出她们来。她们看上去长得就像是叫露西的人。

她们总是会对安娜热情地打招呼，并且用那种热切的目光看着安娜，因为安娜时髦又漂亮， 她甚至在年轻姑娘那里激起的敬爱比嫉妒还要多一些。 迷人是对各个国家，各种职业的通用货币。安娜跑过如同任何一年的圣诞集市， 它们好像一直都在那里，好像一个顽固的瘤疾积年累月地一直在那里没有改变过 ，那些摊位和那些来集市的人都没有改变过他们的位置。圣诞集市总是聚集着孩子们的尖叫，礼物。安娜想，他们看上去像是一群污秽的正在抢食的猪， 开心的在地上拱来拱去。 此刻，安娜痛恨这个世界上的一切欢乐的人群。

她跑过那家美国式的卖掺咖啡的牛奶（leche con cafe），却总是人满为患的咖啡厅，跑过公交车站， 药店。 （ 你猜什么，上次她还在这家药店前遇到了米歇尔。你要去干嘛？ 我去买点东西。约会前用的东西。你约会也需要服用药物吗？

哦，别装得那么单纯。米歇尔说，他的那双湛蓝的眼睛看着她， 似乎里面滚动沸腾着水晶。 我是来买保险套的。你需要我来解释这个词吗？）

痛苦总是在你毫无预备的时候突然袭来。例如在一个为你准备的生日party 上， 安娜坐在按摩浴缸里，客厅里传来她丈夫弗兰克的声音，他的声音带着纯洁的快乐，一种不想让人残忍打断的快乐。“亲爱的，你确定晚上你要穿那条红色裙子吗？我觉得那条金色的Ｖ字领裙子挺好看的，和你的带花边的芭蕾鞋很相配。”　有时候是在过马路的时候听到一首曲子，往往是一首欢快的曲子，因为你联系起了那种特别的欢快。一个穿着条纹衫戴墨镜的姑娘正在向你走来，你突然感到心痛，你必须弯下腰去，好像要把你的痛苦呕吐出来。好像那种痛苦是你腹中的一个胎儿，好像它们本身是什么希望的开始，而你必须通过某个方式把它们诞生下来。记忆让人痛苦，遗忘却让人感到空虚。

要摆脱身后的那样东西。安娜想到，她小时候父亲告诉她， 只要你跑得足够地快，你就能把你想要甩掉的那个东西彻底甩掉。

她来到城市公园，坐在一块石头上。她俯下身子，好像一个刚刚跑完马拉松比赛的人那样大口喘着气，她将双手插入她的散乱的红发里， 她想要呕吐却又无法呕吐。 她的肩膀剧烈摇晃着。

一只黑色拉布拉多幼犬跑到她前面，把一只绒球掉到她脚边，目光满怀期待地看着她。 它正等着安娜把那只绒球捡起来，随便扔向一个欢乐和充满生机的角落。

安娜注视着那只拉布拉多幼犬无辜和多情的眼睛， 泪水，泪水从她的脸上滚滚而下，像一座正在缓慢倒塌的城堡。

“詹姆斯。 ”

如果不是太难过的话， 安娜马上就要笑出声来。谁会给自己家的狗取名叫詹姆斯？ 哦，毫无悬念。一个金发姑娘跑过来，她的脸突然闪耀起来，好像她平时就已经准备好的那样熟练和热情，“安娜，这么久没看到你了！你坐在这里干嘛？ 听说你刚从香港回来，假期愉快吗？你和弗兰克最近怎么样？听说他最近成立了一家独立律师事务所。恭喜你们！”

“对不起，詹姆斯。这是个好名字。一切都很好。” 安娜声调平静地说，“香港也很棒， 我是到了那里才知道当地并没有‘李鸿章杂碎’这道菜。你和洛伦佐还好吗？ 他在中央银行工作愉快吗？”

安娜想，或许她根本都没有注意到自己脸上的泪水。

痛苦像是潮水般袭击着你，一浪接着一浪。你必须彻底投降， 好像一个被波涛彻底淹没的人，抱着某种彻底无所谓的态度任波浪将自己带走。

可是你必须大笑，必须把自己的生活当成一个笑话来看待，才能把所有的痛苦的意义像橄榄一样应有尽有地碾压出来。　

安娜上了公交车，她只是侧着脸和司机打了招呼。 她在靠窗座位坐下后，又哭了几次，眼泪只是毫无察觉地滑过她的面颊。这样的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她是个坚强的人， 安娜从不哭泣。她甚至没有在父亲的葬礼上哭泣，母亲威胁她如果不哭的话，就和她断绝关系， 但是安娜没有哭 。

前排的人一定看到了她脸上的泪水。她开始有一张美，然而饱受摧残的脸。现在，公交车上的所有人都盯着她，那个戴黑边眼镜的时髦的大叔，她旁边那个围了三层不同颜色围巾的老人， 用一种充满怀疑的目光看着她。安娜想她一定散发出了某种气味， 那是一个人的每个细胞都浸润在罪恶的甜美的气味， 它闻上去像是幸福，却从里面开始腐烂。 可是陌生人们都察觉了这点，她身边的人却在对此保持缄默。

那个刚上车的母亲谨慎地看了她一眼，这个世界上的人都在秘密地打量着她。或许他们早已发现了她的秘密，但是他们就像是这个世界的共谋犯那样，他们只是沉默地看着她，假装他们什么也不知道。

可她希望他们戳破她的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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