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田芳晚年自述③2000年那次大手术和退休后生活

发布时间:2024-12-17 10:56

【编者按】

著名评书表演艺术家单田芳辞世,带走了“说书人”的时代。

2011年,单田芳曾出版自传《言归正传:单田芳说单田芳》,以自述的形式从他五岁开始讲起,伪“满洲国”的童年、内战期间举家逃亡、起于草根的评书世家的辛酸和鼎盛、赴京探视被收监的父亲、家庭经历大裂变、“文革”期间受批斗、落实政策、一波三折复出艺坛、赴京艰苦创业等内容首次得到全面披露和忠实再现。

澎湃新闻请讲栏目经中国工人出版社授权,摘录单田芳自传中的部分内容刊发,以表达对单田芳老先生的追思与怀念。

单田芳晚年摄于台北。

晚上我睡不着觉,反复思考这个问题,我暗叫着自己的名字:单田芳啊单田芳,你充其量是个说评书的,手干吗伸那么长,你已经有了一定的知名度,还要继续提高,是否野心太大了?(指开公司)失败对我来说是个教训,我应该有所收敛,老老实实地干我的老本行,全心全意地录我的评书,何必扬短避长,操这份闲心?有时候我想把公司甩掉不干了,可是又有点舍不得,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公司就这么灰头土脸地停业了,面子上实在有点过不去。我总在想开公司不算不对,就是没有能人运作,同时没找着那个契机,假如这两点都吻合了,公司是一定能办好的,所以我几次下了决心又都反悔了。要说北京我算来对了,这里的机遇非常多。别看公司干得不咋样,我的知名度并没受到影响,拍电视剧我并没有放弃录书,牢牢抓着电视和电台这根弦。

单田芳与中央电视台汪文华等人合影。

后来有不少酒厂找我合作,像河北涞水的龙泉醉酒厂和河南博望坡酒厂都先后找我来合办酒厂,我的野心又死灰复燃,总想在评书的基础上另辟蹊径,结果费了九牛二虎的劲酒厂也没干成,以失败告终。还是那句话,想着容易做着难,外行的人干不了内行的事,因为我不懂制酒的游戏规则,那是一门学问,在激烈竞争的酒市场,没有两把刷子是站不住脚的,老实说,由“龙泉醉”改名的“单氏佳酿”质量是相当不错的,十个人尝了十个人说好,但就是打不出去,找不着市场,我们又没有那种实力大肆宣传,即使是好东西也站不住脚,一句话就是不会忽悠,一件好东西或好产品,就是质地再好,不会忽悠,也不易成功。

单田芳艺术公司自从我亲自执掌工作以后,也没有起色,尽管洽谈的人不断,可成功率几乎等于零,不是我埋怨这些人,他们都是找便宜来的,一谈到最敏感的钱字,马上就把手缩了回去,后来我决定,在全国各电台销售我的录音带。在我女儿的帮助下,我们打了几百个电话,发了几百封信函,回应者从三十几家增长到五十几家,这基本上保证了公司的支出,要想赚大钱门儿都没有,这时我把儿子一家也从鞍山调到北京,来协助我工作,儿子管酒厂,儿媳帮着管理公司。但缺少的是公关能手。我忙里偷闲又到房山石化给他们录了八十讲现代电视评书,用挣来的稿酬支付公司的开支。人员多了,急需代步工具,我一狠心买了两台汽车,一台面包,一台二手公爵王,还买了两辆自行车。

正在这个时候,我与肖建陆先生见了面,肖对我说他销售电视剧很不理想,工作也不怎么顺畅,他提出还是我们在一起合作的好,我也是这么想的,因此我俩一拍即合,由他出任公司总经理,把公司人员重新做了组合和调整,又开始了新的运作。儿子对酒厂和公司不感兴趣,他自己经过苦心经营,逐步有了自己的事业。

在电视台、报社或电台采访我的时候,有很多人问我,你为啥不培养儿女说评书?其实对这件事,我有我自己的看法,一是我认为说评书这个行当比较困难,要想站住脚,受到群众的喜欢是件不容易的事,随着时代的发展,人们的品位越来越高,评书这门古老的艺术也要水涨船高,跟上形势,儿女们由于受我的株连,把学业都耽误了,现学评书为时已晚;最主要的原因是我征求过他们的意见,他们都不想说评书,喜欢下海经商,这也正合我的心意,因为说书这种行业是特业,也就是特殊行业,要么成角儿,有影响,大家都瞧得起你,假如碌碌无为,当一辈子底包,还不如干别的行当,基于我的这种想法,我并没有强求他们继承祖业,孩子们大了,他们自己有自己的想法,那就放手叫他们一搏吧,再说强扭的瓜不甜,一个人要干就干自己喜爱的事,否则不会成功。

我和肖建陆先生再度合作之后,儿媳同时参与了管理工作,比刚起步时强多了,因为我们都吸取了教训,有一个共同的目标,那就是专心致志地把评书这门事业搞好,排除一切杂念。人哪,无论干什么事情,不能样样通样样松,需要的是一门灵,古人说不怕千招会,就怕一招精,我们就是本着这个精神继续奋斗着,有道是好日子过得快,苦日子度日如年,改革开放之后,不仅国家突飞猛进,各行各业都大有发展,我这个小公司也不例外。到了1999年,我们与全国四百多家电台建立了合作关系,有了一个庞大的单田芳评书广播书场。

单田芳与北京广播电台于万海、张弘等人的合影。

2000年5月的一天,我接到辽宁电视台的电话,想请我回去为他们录制《白眉大侠》续集,与此同时,我又接着一个电话,是鞍山文化局打来的,邀请我回鞍山,参加千山国际旅游节的演出,我都答应了,我把公司的事情交给了儿媳和肖建陆先生。

回到鞍山,下车之后我才知道,这个千山国际旅游节规模十分庞大,众星云集,被邀请来的几乎都是明星大腕,演出地点设在千山正门。有关负责人要求我演一段歌颂鞍山和千山美景的新评书,时间不超过七分钟,这下我可为了难,虽然我在鞍山度过了几十个春秋,也知道千山的美景美不胜收,但是从来没想过编个段子去演出,因此我连着两晚上没睡觉,提笔编写了小段千山赞,试演后领导满意地通过了。演出那天盛况空前,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走上大舞台,竭尽全力地把段子讲完,博得阵阵喝彩声。演出结束后,我筋疲力尽,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了,在庆功晚宴上,我几乎水米未进,因为这两天的突击行动,我太累了,吃什么也食不甘味,急火攻心。

我又忙着赶赴沈阳,为辽宁电视台录制《白眉大侠》续集,可是我万没有想到的是,突然犯了呕吐的病,吃什么吐什么,一点儿也不吸收,尽管如此,我还是坚持着录了三十六讲。后来,因为腹内无食,备受折磨,录书已经少气无力,所以我提出来休息看病,这是我录书多少年来的第一次,以往我全是一气呵成,从来没有间断过,也没闹过病,这次的病来得非常突然,而且来势凶猛,我真有点招架不住了,辽宁台的负责人希望我留在沈阳陆军医院看病,我儿子来电话,坚持叫我回北京医治,为此录书的事暂时中断了。

我带着女儿和外孙开着车子返回北京,在途经锦州东的时候,天空下着小雨,我的五脏好像上下翻滚,天旋地转,难以支持,我让外孙把车子停下来,我下了车,冒着雨蹲在路边,呕吐不止。后来,昏昏沉沉地上了车。

好不容易回到了北京家中,按我的意思要吃中药在家进行调理,可是儿子当机立断,强行把我送进武警医院,又请来几位知名的大夫为我会诊。后来主治大夫对我说:“单老啊,你这回病得不轻,应该安下心来住院。”我一听住院,脑壳都疼,我跟大夫说:“我能否回家打针吃药?”大夫说:“不行,根据你的病情你必须住院。”我见大夫十分果断,才知道自己的病非同一般,既然到了人家的一亩三分地,只有任人家摆布了,两天后,主治大夫又对我说:“单老啊,你需要有个精神准备,过两天给你动手术。”我一听,什么?还得动手术,至于那么严重吗?大夫又肯定说:“不动手术不行。”我问他:“我究竟得了什么病?”他说:“初步诊断很可能是幽门梗堵。”他还说:“幽门紧挨着直肠,由于幽门大面积溃烂,食物排泄不下去,所以才会发生呕吐现象,不动手术怎么能行?”

经过复杂的前期准备,在我入院后的第九天,终于被推进手术室,我儿子还特地请了市里的专家亲自主刀,以确保手术成功。在我极不情愿的情况下,终于被推进手术室,那些情节历历在目,我不想多说了。

手术后我被推回病房,当我从昏迷中醒来的时候,已是晚上六点,孩子们都围在床前,我问他们手术做完了吗?他们说一切顺利,叫我安心静养,几天后,我叫人搀扶着可以下地行走了,身体虚弱得要命,不敢闻饭味,一闻饭味就恶心,我骂我自己得了厌食症,在孩子们的苦劝下我开始进食了,虽然动了那么大的手术,但是我康复得很快,这与大夫的高超技术及孩子们的精心护理都有关系。

在手术后的第二十二天我要求出院,开始时大夫不允许,后来我实在待不下去了,因为我太厌恶那个环境了,一是闻不了那种异味,二是看不惯那些龇牙咧嘴的病人,看到那些对我来说都是一种压力,因此我再次提出要回家去养,主治大夫再次检查后,认为一切正常了才答应了我的要求,我从住院、动手术到回家,只用了二十六天。好在附近有医院,我和医生的关系也挺好,她几乎每天都到家里来护理,开始的时候我个人寸步难行,在别人的搀扶下我勉强能走五六米,经过不断的努力,十米八米逐渐增加,不到半个月,我就可以自己行走了。

就在我急需静养的时候,又发生了令人沮丧的事情,有一老者,自称是《三侠剑》作者的后人,说我侵犯了他家的版权,把我告到朝阳法院,接下来天津有一位《十二金钱镖》作者的后人,说我侵犯了他家的版权,也把我告到朝阳法院,他们请了专业律师,一张嘴就向我索赔四十六万以及精神赔偿、赔礼道歉等。家里人早知道这些情况,为了叫我安心静养,尽量封锁消息不告诉我,可是电台和报纸不管那套,我在养病期间从电视和报纸上看到了这一消息,那真叫雪上加霜,心说天不佑我,这是往死路上逼我啊。多亏公司肖经理,他聘请了律师,又多方寻找证据,几次对簿公堂,是输是赢,没有定论,他们也不敢告诉我。

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只能自己安慰自己,心说就是天塌下来我也要把病养好,人为一口气,佛要一炷香,有人就有一切,只要下定决心,没有攻克不了的困难,关键是身体,我不断地鼓励自己,继续增强锻炼,增强营养。

就在这时候北京电视台的同志来家看我,相见之下他们大吃一惊,因为我和动手术之前相比变了个人,体重只剩下四十八公斤,头发也要脱光了。

别说是他们,连我自己对着镜子一照都不认识我自己了。他们除了安慰我之外,说明了来意,想请我录制一部新评书《栾蒲包与丰泽园》,在那种情况下,虽然我身体虚弱,精力还是挺充沛的,因此我满口答应了,他们把书给我留下,我让女儿和外孙轮流给我读,我闭着眼睛听,有时自己也阅读一下,这哪里是在养病,分明是在备课。

一个月后,我的身体好多了,行动自由,伤口愈合得很好,饮食也趋于正常,于是我给北京台打电话,让他们过来商量录书的事,他们来了后问我:“你能支持得住吗?”我说:“没问题,现在我已经把课备好了,就差一个问题,就是没有头发。”为了保持形象,他们请专人给我定制了假发套,又过了一个月,也就是2000年的八九月份,我又站在录像厅里。

人哪,活着就为一口气,对任何事情都不能低头,只要横下一条心,就能排除千难万险。人有病不怕,就怕自己扛不住,您想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闹病的道理,有了病就得治,就要扛得住,只要你下定了这个决心,就没有攻克不了的难关。长达二百集的《栾蒲包与丰泽园》终于录制完了,正好赶上我六十六岁的生日,他们特意在丰泽园摆上丰盛的酒席为我祝寿。

接下来,我又为徐水的刘伶醉酒厂录制了一百集电视评书《刘伶醉酒》,那真是一边工作一边养病,转过年来身体恢复了正常,我又可以像正常人一样开始工作了,这真是死后余生,我的干劲儿更足了。

2001年,我应北方电视中心邀请录制了电视评书《宏碧缘》。

2002年,我又重返沈阳为辽宁电视台录制了《白眉大侠》续集,辽宁的很多朋友见我做了大手术后恢复得这么好都非常高兴。

返京后,儿女们怕我劳累过度建议我再做一次体检,体检后医生建议我住院观察,于是我又住进了朝阳医院,经过拍片,医生建议我做介入手术,当时我对我自己的病情并不十分了解,我一直以为就是幽门梗堵(其实是胃癌),但通过上次的手术,奇迹般的好了,打那儿之后,医生再叫我做什么手术我也没什么抵触情绪了,所以我又做了介入手术,几天后我出院了,一切正常,同时好消息传来,两场官司都圆满解决了,这在我的心中减轻了很大压力。

原来我有个想法,老了以后,还回到鞍山去养老,北京虽好,但人流量太大,车辆拥堵,干什么都不方便,因此我一直心悬两地,盼着把北京的事情做完了就回家去,现在看来已无法实现了,因为北京的工作越来越多,朋友也越来越多,机遇也越来越多,我打消了返回故乡的心愿,毅然决然地把鞍山的商品房卖掉了,此后专心致志地在北京扎了根,买了房。

与此同时,我开始全力录制广播评书。因为当时公司已经走上正轨,全国五百多家电台,八百多个频道,都需要评书,为了应付供不应求的市场,我加大马力,每年都要录制三百集以上,像《大河风流》《太平洋大海战》《根本利益》《水浒后传》《西游记》《廊坊大捷》《清官册》《古今奇案》《清官于成龙》《话说台湾》《李自成》《九一八风云》等等都是在这时期录制的。

在我七十岁的时候,公司为我举办了从艺五十周年庆祝大会,地点在人民大会堂,宾朋来自四面八方,客人之多,规格之高,达到了我人生的历史之最。回顾这些年的风风雨雨,归根到底还要感谢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要不是党给我落实了政策,我可能早已命丧黄泉,哪能有今日的辉煌!想到过去灾难重重,看到眼前繁花似锦,生活蒸蒸日上,事业顺风顺水,这无异于又给我注入了一针强心剂,我告诫自己说,不能骄傲自满,不能松懈偷懒,要用毕生的精力更好地完成本职工作。

接下来我又为蒙牛录制了二十集《牛根生发展史》,在录制这部书的时候我曾三下呼和浩特,与牛总进行了多次交谈。在那段时期我几乎变成了记者,广泛与蒙牛高层接触,了解蒙牛内幕,后来终于把书录成了。接下来,上海老字号恒源祥又找到了我,要求我为他们录制一套发展史,为这件事情我又专程到了上海,见到了老总刘瑞旗和负责人袁乃中,恒源祥的发展史给了我很大震撼,他们领着我参观了无锡、江阴的基地,也参观了恒源祥博物馆,在交谈之中刘总口若悬河,我开玩笑地说:“你比说书人都能说,在你面前我几乎没词了。”我们很快达成协议,我给他们录制了八十集广播评书《老店风云》,几个月之后,这部新书问世了,刘总听后非常满意。就在这时候,邯郸电台又找到我,为了发展旅游事业和发扬邯郸文化,请我录制一套广播评书《赵武灵王》,为这件事我又再赴邯郸参观了名胜古迹,其实这个地方我过去来过数次,为了把书录好,加深印象,因此故地重游,不久这部长达九十集的广播评书也完成了,播出后效果良好。接下来,上海恒源祥的袁乃中先生又找到我,请我按新版恒源祥发展史——《羊神》,录制四十集电视评书。因为我们是老朋友了,彼此信任,无须多说,当场拍板,我又投入到了《羊神》的录制工作,《羊神》录制结束后,我们还召开了新闻发布会,我相信这部电视评书无论从内容上还是从录制上都应该是一部好书。

在我为恒源祥录书期间,为了纪念新中国成立六十周年,公司又策划录制长篇广播系列评书,总名叫红色经典,内容包括开国元勋二十八位,我忙里偷闲,一口气录制了《贺龙传奇》三百集,接下来又录制了《少林将军许世友》一百集,还应包头电台的邀请为他们录制了《九一九起义》广播评书,饭要一口一口地吃,步要一步一步地走,因为红色经典是一部长篇巨著,我需要用最大的耐心和韧性把它完成。

有人也许会问,你除了录书就是录书,难道就没有什么休闲娱乐吗?告诉您,我也到外面去旅旅游,其目的一是开阔视野,二是缓解压力,我去过的地方不算多,什么成都武侯祠、乐山大佛、山城重庆、美丽的三峡、武汉的汉正街、苏杭州、扬州、南京、上海、山东沿海一带的城市等,我也去过中国台湾地区、日本和韩国。

虽然各地风俗不同,建筑各异,给我的总体感觉是哪儿也不如北京好,无论是下了飞机还是火车,当我回到北京的时候,我的心里就好像敞开了两扇大门,看到了北京宽宽的街道,以及那古香古色的建筑和多姿多彩的立交桥,我非常高兴,我觉得一个人能在北京生活,这本身就是最大的幸福。

最使我感到欣慰的是,2009年6月我被授予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传承人(评书),对我来说这是至高无上的荣誉,虽然我辛辛苦苦地工作了五十五个年头,但换回来的是国家的肯定,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够了!够了!我知足了。再苦再累也是值得的!

虽然我现在已经是七十六岁的高龄,但我雄心不减,我还要老骥伏枥,重振雄风,在我有生之年,再录出几部好书,以报答党和国家的恩情,以及广大听众的爱戴。

2010年9月,单田芳公司又与中国网达成协议,利用这个平台弘扬评书,把这门古老的文化艺术发扬光大。

回忆起当年自己读大学和改行说评书的那段往事,看来我这条路走对了,还要重复一句话那就是没有改革开放三十年,没有现在的盛世,哪有我的今天!我现在浑身充满干劲儿,不服输不服老,还要更上一层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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