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晓声:这里的“人世间”,有更多关于年轻人的尘埃与憧憬|此刻夜读

发布时间:2024-12-17 17:40

文学报 · 此刻夜读

睡前夜读,一篇美文,带你进入阅读的记忆世界。

“我之散文,自然也有不少写自己情感、情愫、情怀、情调和情绪的篇章,但更多却是写他者的——那些平凡而又引起我关注的他者。

若我的笔能呈现他们之人生中的酸甜苦辣、努力与追求、光荣与憧憬,便实在也是我的欣慰,我的光荣。

但愿我的笔还能为他们再多写几年。”

这是《人世间》原著作者梁晓声为最新散文集《小人物走过大时代》所写的一段序言,在这本书中,他继续书写在时代中行走的小人物们,通过多年经历,传达他的思索与感悟,既记录着生活况味,也表现出作家的关怀与悲悯之情。

01

兄长

如果,谁面对自己的哥哥,心底油然冒出“兄长”二字的话,那么大抵,谁已老了。并且,谁的“兄长”肯定更老了。

这个“谁”,倘是女性,那时刻她眼里,几乎会漫出泪来;而若是男人,表面即使不动声色,内心里也往往百感交集。男人也罢,女人也罢,这种情况之下的他或她以及兄长,又往往早已是没了父母的人了。即使这个人曾有多位兄长,那时大概也只剩对面或身旁那唯一的一个了。于是同时觉得变成了老孤儿,便更加互生怜悯了。老人而有老孤儿的感觉,这一种忧伤最是别人难以理解和无法安慰的,儿女的孝心只能减轻它,冲淡它,却不能完全抵消它。

有哥的人的一生里,心底是不大会经常冒出“兄长”二字的。“兄长”二字太过文化,它一旦从人的心底冒了出来,会使人觉得,所谓手足之情类似一种宗教情愫,于是几乎想要告解一番,仿佛只有那样才能驱散忧伤……

几天前,在精神病院的院子里,我面对我唯一的哥哥,心底便忽然冒出了“兄长”二字。那时我忧伤无比,如果附近有教堂,我将哥哥送回病房之后,肯定会前去祈祷一番的。我的祷词将会很简单,也很直接:“主啊,请保佑我,也保佑我的兄长……”我一点儿也不会因为这样的祈求而感到羞耻。

我的兄长大我六岁,今年已经六十八周岁了。从二十岁起,他一大半的岁月是在精神病院里度过的。他是那么渴望精神病院以外的自由,而只有当我是一个退休之人了,他才会有自由。我祈祷他起码再活十年,不病不瘫地再活十年。我不奢望上苍赐他更长久的生命。因为照他现在的健康情况看来,那分明是不实际的乞求。我也祈祷上苍眷顾于我,使我再有十年的无病岁月。只有在这两个前提之下,他才能过上十年左右精神病院以外的较自由的生活。对于一个四十八年中大部分岁月是在精神病院中度过的,并且至今还在精神病院里的人,我认为我的乞求毫不过分。如果有上帝、佛主或其他神明,我愿与诸神达成约定:假使我的乞求被恩准了,哪怕在我的兄长离开人世的第二天,我的生命也必结束的话,那我也宁愿,绝不后悔!

在我头脑中,我与兄长之间的亲情记忆就一件事:大约是我三四岁时,我大病了一场,高烧,母亲后来是这么说的。我却只记得这样的情形——某天傍晚我躺在床上,对坐在床边心疼地看着我的母亲说我想吃蛋糕。之前我在过春节时吃到过一块,觉得那是世上最好吃的东西。外边下着瓢泼大雨,母亲保证说雨一停,就让我哥去为我买两块。

当年,在街头的小铺子里,点心乃至糖果也是可以论块买的。我却哭了起来,闹着说立刻就要吃。于是当年十来岁的哥哥脱了鞋、上衣和裤子,只穿裤衩,戴上一顶破草帽,自告奋勇,表示愿意冒雨去为我买回来。母亲被我哭闹得无奈,给了哥哥一角几分钱,于心不忍地看着哥哥冒雨冲出了家门。外边又是闪电又是惊雷的,母亲表现得很不安,不时起身走到窗前往外望。

我觉得似乎过了挺长的钟点哥哥才回来,他进家门时的样子特滑稽,一手将破草帽紧拢胸前,一手拽着裤衩的上边。母亲问他买到没有,他哭了,说第一家铺子没有蛋糕,只有长白糕,第二家铺子也是,跑到了第三家铺子才买到的。说着,哭着,弯了腰,使草帽与胸口分开,原来两块用纸包着的蛋糕在帽兜里。那时刻他不是像什么落汤鸡,而是像一条刚脱离了河水的娃娃鱼;那时刻他也有点儿像在变戏法,是被强迫着变出蛋糕来的。变是终归变出来了两块,却委实变得太不容易了,所以哭,大约因为觉得自己笨。

母亲说:“你可真死心眼儿,有长白糕就买长白糕嘛,何必多跑两家铺子非买到蛋糕不可呢?”

他说:“我弟要吃的是蛋糕,不是长白糕嘛!”

还说,母亲给他的钱,买三块蛋糕是不够的,买两块还剩下几分钱,他自作主张,还为我买了两块酥糖……

02

一个加班青年的明天

我因为要写一份关于中国《劳动法》在现实生活中被遵守情况的调研报告,结识了某些在公司上班的青年——有国企公司的,有民营公司的;有大公司的,有小公司的。

张宏是一家较大的民营公司员工,项目开发部小组长。男,二十七岁,还没对象,外省人,毕业于北京某大学,专业是三维设计。毕业后留京,加入了“三无”大军——无户口、无亲戚、无稳定住处。已“跳槽”三次,在目前的公司一年多了,工资涨到一万三。

他在北京郊区与另外两名“三无”青年合租一套小三居室,每人一间住屋,共用十余平方米的客厅,各交一千元月租。他每天七点必须准时离开住处,骑十几分钟共享单车至地铁站,在地铁内倒一次车,进城后再骑二十几分钟共享单车。如果顺利,九点前能赶到公司,刷上卡。公司明文规定,迟到一分钟也算迟到。迟到就要扣奖金,打卡机六亲不认。他说自从到这家公司后,从没迟到过,能当上小组长,除了专业能力强,与从不迟到不无关系。公司为了扩大业务范围和知名度,经常搞文化公益讲座——他联络和协调能力较强,一搞活动,就被借到活动组了。也因此,我认识了他。他也就经常成为我调研的采访对象,回答我的问题。

我曾问他对现在的工作满意不满意。

他说挺知足。

每月能攒下多少钱?

他如实告诉我——父母身体不好,都没到外地打工,在家中务农,土地少,辛苦一年挣不下几多钱。父母还经常生病。如果他不每月往家寄钱,父母就会因钱犯愁。说妹妹在读高中,明年该考大学了,他得为妹妹准备一笔学费。说一万三的工资,去掉房租、扣除“双险”,税后剩七千多了。自己省着花,每月的生活费也要一千多。按月往家里寄两千元,想存点钱,那也不多了。

我很困惑,问他是否打算在北京买房子。

他苦笑,说怎么敢有那种想法。

问他希望找到什么样的对象。

他又苦笑,说像我这样的,哪个姑娘肯嫁给我呢?

我说你形象不错,收入挺高,愿意嫁给你的姑娘肯定不少啊。他说,您别安慰我了,一无所有,每月才能攒下三四千元,想在北京找到对象是很难的。他发了会儿呆,又说,如果回到本省,估计找对象会容易些。

我说,那就考虑回到本省嘛,何必非漂在北京呢?终身大事早点定下来,父母不就早点省心了吗?

他长叹一声,说不是没考虑过。但若回到本省,不管找到的是什么样的工作,工资肯定少一多半。而目前的情况是,他的工资是全家四口的主要收入。父母供他上完大学不容易,他有责任回报家庭。为了父母和妹妹,个人问题只能先放一边。

沉默片刻,他又主动说,看出您刚才的不解了,别以为我花钱大手大脚的,不是那样。我们的工资分两部分,有一部分是绩效工资,年终才发。发多发少,要看加班表现。他说为了获得全额绩效工资,他每年都加班二百多天,往往双休日也自觉加班。一加班,家在北京市区的同事回到家会早点,像他这样住在郊区的,十一点能回到家就算早了。

全公司还是外地同事多,都希望能在年终拿到全额的绩效工资,无形中就比着加班了,而这正是公司头头们乐见的。他是小组长,更得带头加班。加不加班不只是个人之事,也是全组、全部门的事。哪个组、哪个部门加班的人少、时间短,全组全部门同事的绩效工资都受影响,拖了大家后腿的人必定受到集体抱怨。对谁的抱怨强烈了,谁不是就没法在公司干下去了吗?

我又困惑了,说加班之事,应以自愿为原则呀。

情况特殊,赶任务,偶尔加班不该计较。经常加班,不成了变相延长工时吗?违反《劳动法》啊!

他再次苦笑,说也不能以违反《劳动法》而论,谁都与公司签了合同的。在合同中,绩效工资的文字体现是“年终奖金”。你平时不积极加班,为什么年终非发给你奖金呢?

见我仍不解,他继续说,有些事不能太较真的。国企也罢,私企也罢,不加班的公司太少了。那样的公司也不是一般人进得去的呀!

交谈是在我家进行的——他代表公司请我到某大学做两场讲座,而那向来是我甚不情愿的。六十五岁以后的我越来越喜欢独处。不论讲什么,总之是要做准备的,颇费心思。

见我犹豫不决,他赶紧改口说:“讲一次也行。关于文学或关于文化的,随便您讲什么,题目您定。”

我也立刻表态:“那就只讲一次。”

我之所以违心地答应,完全是由于实在不忍心当面拒绝他。

我明白,如果我偏不承诺,他很难向公司交差。

后来我俩开始短信沟通,确定具体时间、讲座内容、接送方式,等等。也正是在短信中,我开始称他“宏”,而非“小张”。我最后给他发的短信是:不必接送,我家离那所大学近,自己打的去回即可。

他回的短信是:绝对不行,明天晚上我准时在您家楼下等。

我拨通他的手机,坚决而大声地说:“根本没必要!此事我做主,必须听我的。如果明天你出现在我面前了,我会生气的。”

他那头小声说:“老师别急,我听您的,听您的。”

“你在哪儿呢?”

“在公司,加班。”那时九点多了。

我也小声说:“明天不是晚上八点做讲座吗?那么你七点下班,就说接我到大学去,但要直接回家,听明白了?”

“明白,谢谢老师关怀。”

结束通话,我陷入了良久的郁闷,一个问号在心头总是挥之不去——广大的年轻人如果不这么上班,梦想难道就实现不了啦?

第二天晚上七点,宏还是出现在我面前了。

坐进他车里后,因为他不听我的话,我很不开心,一言不发。

他说:“您不是告诉过我,您是个落伍的人吗?今天晚上多冷啊,万一您在马路边站了很久也拦不到车呢?我不来接您,不是照例得加班吗?”

他的话不是没道理,我不给他脸色看了。

我说:“送我到学校后,你回家。难得能早下班一次,干吗不?”

他说:“行。”

我说:“向我保证。”

他说:“我保证。”

我按规定结束了一个半小时的讲座,之后是半小时互动。互动超时了,十点二十才作罢。有些学子要签书,我离开会场时超过十点四十了。

宏没回家。他已约到了一辆车,在会场台阶上等我。

在车里,他说:“这地方很难打到车的,如果您是我,您能不等吗?”

我说:“我没生气。”沉默会儿,又说:“我很感动。”

车到我家楼前时,十一点多了。

我很想说:“宏,今晚住我家吧。”却没那么说。肯定,说了也白说。

……

内容选自

梁晓声/著

东方出版中心

新媒体编辑:袁欢

配图:摄图网

原标题:《梁晓声:这里的“人世间”,有更多关于年轻人的尘埃与憧憬|此刻夜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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