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与孝:论《陈情表》的政治深意
《陈情表》是千古名篇,被视作“行孝”的经典之作,后人遂云:“读李令伯《陈情表》不堕泪者,其人必不孝。”
读诸葛孔明《出师表》不堕泪者,其人必不忠;读李令伯《陈情表》不堕泪者,其人必不孝;读韩退之《祭十二郎文》不堕泪者,其人必不友。--《宾退录》
早在两晋,《陈情表》便大行于世;南朝萧梁时,《陈情表》又被录入官修《文选》,与诸葛亮的《出师表》并驱争先,其文学地位与政治影响足见一斑。
然而后世学者在论述蜀汉文学时,虽然多将《出师表》与《陈情表》并列,但二者的成文背景却迥然有异。它们虽然都是臣子向君王的上书,但诸葛亮与刘禅的关系,同李密与司马炎的关系却截然不同。
诸葛亮在蜀汉是两朝巨擘,且与后主相知已久,自可秉笔直言;李密在西晋属于“亡国贱俘”,司马炎又为险鸷之主,因此撰写表文时便不得不苦思冥想、字斟句酌。有鉴于此,若认为《陈情表》的遣词造句“殊不见斧凿痕”,便不免失于偏颇。
李格非(李清照之父)善论文章,尝曰:诸葛孔明《出师表》、刘伶《酒德颂》、陶渊明《归去来辞》、李令伯《陈情表》,皆沛然从肺腑中流出,殊不见斧凿痕。--《冷斋夜话》
近现代有关《陈情表》的研究成果相当丰沛,张海明《陈情表别解》、李德虎《对李密陈情表的博弈分析》、孙绍振《坚定而委婉的抗诏》、钟思远《魏晋易代时期的蜀吴士人心态与文学》等作品,均从不同角度审视、探讨过表文的精微之处,本文想在前贤的基础上,再谈一谈个人看法。
在笔者看来,《陈情表》虽被视作“至孝”之篇,但它传达的核心思想却在于“至忠”。表文通篇无一“忠”字,但字里行间却处处传达着“忠君”之义。而在忠君背后,又涉及到“魏晋更替”的敏感背景与“易代为官”的险恶环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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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陈情”与“谢罪”
《陈情表》的内核并非阐述孝心,而是李密对此前抗旨行为(拒绝司马炎征辟)的自我辩解与请罪之辞。
从表面上看,《陈情表》是蜀汉旧臣李密面对西晋的征辟,通过阐述他与“祖母刘(氏)”的深厚情感及奉养需要,向君王表达忠孝不能两全的苦楚心态,并希冀对方能对其两难处境给予谅解的一篇上奏表文。
然而考察文中用词,可知此表并非李密对司马炎的首次上书。《陈情表》中的“诏书特下,拜臣郎中……臣具以表闻,辞不就职”便充分证明,李密的首次上书,曾明确拒绝过西晋的征召,即存在过抗旨之举。
诏书特下,拜臣郎中,寻蒙国恩,除臣洗马,猥以微贱,当侍东宫,非臣陨首所能上报。臣具表闻,辞不就职。--《陈情表》
西晋征李密郎中,辞不就职
表文之中,另有“诏书切峻,责臣逋慢;郡县逼迫,催臣上道;州司临门,急于星火”之语,可知李密的抗旨行为,令司马炎十分不悦,因此讽喻益州官吏对李密实行“逼迁”。李密在惊惧之下,被迫重新上表进行自我辩护,这便是《陈情表》的成文背景。
钟思远在《魏晋易代时期的蜀吴士人心态与文学》中认为《陈情表》的实质并非“陈情”,而是“复诏”,确有见地;但往深一层讲,《陈情表》的实质不仅是“复诏”,更是“谢罪”。
这便能够解释为何李密在表中一改之前的抗旨态度,转而以“狼狈”、“孤苦”自诩,甚至自我矮化为“亡国贱俘,至微至陋”,并詈骂故国蜀汉为“伪朝”,最终发明心迹,高呼“岂敢盘桓,有所希冀”。
臣少仕伪朝(指蜀汉),历职郎署,本图宦达,不矜名节。今臣亡国贱俘,至微至陋,猥蒙拔擢,宠命优渥,岂敢盘桓,有所希冀!(指通过拒绝出仕来自抬身价)--《陈情表》
李密这些昧心的自贬之辞,令此前失了面子的司马炎感到十分快适,因此司马炎一改之前的“切峻”态度,转而夸赞李密“不空有名”。
(晋)武帝览表曰:“密不空有名也。”嘉其诚款,赐奴婢二人。--《华阳国志》
毫无疑问,《陈情表》虽围绕“孝”而展开,但其核心依旧在于“忠”。虽然李密在表文中不厌其烦地阐述他对祖母的报恩之心,但背后却是他对获罪于司马炎的惊惧之意。
② 李密的避世态度与司马炎的政治拉拢
这里需要谈一谈李密为何要避世,司马炎又为何会对李密的抗旨感到愤恨。
李密抗旨的直接原因,在于蜀汉覆灭时成都发生了严重的兵祸,影响到李密对魏晋官方的第一印象。
彼时钟会与姜维策划的叛乱遭到残酷镇压,最终演化为“倚梯登城,或烧城屋,蚁附乱进,矢下如雨”的失控局面(见《钟会传》),蜀汉旧臣多见杀戮,连刘禅太子刘璿都在这场暴乱中丧生。李密作为蜀汉的“大将军主簿”、“太子洗马”,当为事件的亲历者,这起血腥事件对他造成的心理冲击不言而喻。
本郡礼命,(李密)不应,(益)州辟从事;尚书郎,大将军主簿,太子洗马。奉使聘吴。--《华阳国志》
咸熙元年正月,钟会作乱于成都,(刘)璿为乱兵所害。--《蜀书 二主妃子传》
另外,蜀汉覆灭(263)与魏晋禅代(266)发生于同一时期,而司马氏在代魏过程中又多次发动政治清洗,包括且不限于司马懿诛曹爽、何晏集团(249);司马师诛李丰、张缉、夏侯玄集团(254)且于同年废黜曹芳;司马昭弑杀曹髦(260);司马炎废黜曹奂(266)。这些政治变故造成了广泛且恶劣的影响,以至蜀汉大将军费祎还专门撰文探讨过曹爽之死。
司马懿诛曹爽,(费)祎设甲乙论平(评)其是非。--《通语》
司马懿诛曹爽,费祎设甲乙论评其是非
在敏感混乱的历史背景下,加之亲眼目睹成都发生的兵祸,李密对出仕西晋无疑存在抗拒心理。事实上不仅是李密,就连李密的老师谯周都对出仕西晋心存疑虑。
谯周是劝降刘禅的首倡之人,于司马氏有大功,但谯周却多次拒绝前往洛阳,甚至借养病之名留宿汉中,直至司马昭死后,他才“舆疾诣洛”。可见抵触出仕的心态,在蜀汉旧臣中并不罕见。
(魏主)下书辟周,周发至汉中,困疾不进……至八月,而文王(司马昭)果崩。晋室践阼,累下诏所在发遣周。周遂舆疾诣洛。--《蜀书 谯周传》
(李密)师事谯周,周门人方之游夏。--《晋书 孝友传》
也正是因为西晋肇建时的形象过于负面,因此司马炎不得不摆出一副宽宏面孔,多次下诏减免蜀地的“政役”、安抚蜀地的大族,试图消弭蜀汉旧臣的抵触心理。
当然,虽然司马炎名义上摆出一副虚怀若谷的姿态,但从蜀汉故吏文立的上书中,能明确看到彼时的蜀汉降人普遍遭到贬抑,如诸葛亮、蒋琬、费祎等名相的后代,在西晋初年竟一度“流徙中畿”,沦为“厮剧”,即从事繁重劳动的徒隶。
五年,散骑常侍文立表复假故蜀大臣名勋后五百家不预厮剧,皆依故官号为降。--《华阳国志》
故蜀大官及尽忠死事者子孙,虽仕郡国,或有不才,同之齐民为剧。(文立)又上:诸葛亮、蒋琬、费祎等子孙流徙中畿,宜见叙用。--《华阳国志》
在此背景下,李密这种由于“出身”与“名望”而被西晋朝廷相中的蜀汉士人,其实是被刻意选定的“榜样”,作为新朝怀柔远仁的样板示范。
注:东迁之后遭到贬抑的蜀汉旧臣,多为荆楚大族后裔;而李密是犍为武阳人,属益州出身(李密的老师谯周亦为益州出身),是西晋的重点笼络对象。
面对西晋官方的招揽,李密本该匍匐听命,配合对方完成政治表演,孰料他竟抗旨不遵,拒绝前往洛阳,狠狠扫了司马炎的面子,这才有了“诏书切峻”、“郡县逼迫”的后续报复。
③ “孝”与“忠”及魏晋禅代的历史遗留问题
《陈情表》的字里行间虽是请罪、忠君的政治表态,但通篇却没有一个“忠”字,反而处处谈论着“孝”,侧面反映出作者高深的文学素养与敏锐的政治嗅觉。
李密在表文开篇,花费大量笔墨谈论其衰败的门第及“六月丧父”、“舅夺母志”的凄惨境遇,借此塑造“茕茕独立,形影相吊”的孤苦形象,为后文“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祖母无臣,无以终余年”进行情感铺垫。
臣以险衅,夙遭闵凶,生孩六月,慈父见背,行年四岁,舅夺母志。祖母刘(氏),愍臣孤弱,躬见抚养。--《陈情表》
李密早失二亲,祖母刘氏躬自抚养
需要承认,李密的文笔确实不凡,但考虑到《陈情表》的核心在于谢罪与忠君,那么这一系列情感铺垫的真实目的,便不由令人深思。
实际结合《晋书》与《华阳国志》,可知李密在表文中的许多自叙,虽然基本属实,却也存在明显的夸大之处。
比如李密自称“门衰祚薄”,但其祖父李光却是蜀汉的朱提太守,按姓氏推测,其生母何氏或出于巴西大族(见《蜀书 王平传》);李密自诩“晚有儿息”,但他的两个儿子李赐、李兴却先后担任州别驾一级的高级僚佐。
密祖父光,朱提太守。父早亡。母何氏,更适(即改嫁)人。--《华阳国志》
(李)赐字宗石,少能属文,尝为《玄鸟赋》,词甚美。州辟别驾,举秀才,未行而终。(李)兴字隽石,亦有文才,刺史罗尚辟别驾。--《晋书 孝友传》
考虑到《陈情表》成文时李密已经四十四岁,无论是他的叔伯兄弟(李密自诩“终鲜兄弟”,可知其存在平辈亲属)还是成年子嗣,均可代其行使“奉养刘氏”的义务,那么这番略显夸大的自谦之语,其根本目的仍是向司马炎邀取同情;当然,也是在为他此前的抗旨行为寻找借口。
需要注意,李密选择“祖母刘(氏)”作为论述重心,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是字斟句酌的,而非后人认为的“殊不见斧凿痕”。由于魏晋禅代的历史遗留问题,西晋官方对待“孝”的宣扬不遗余力,甚至隐隐将之凌驾于“忠”之上。其义显见,即“孝于亲者必忠于君”。
司马氏祖孙三代,或为弑君之徒,或为篡夺之主,在魏晋禅代的过程中,几乎每一代司马氏宗主手上都沾有曹魏皇室或忠良之士的鲜血,这一遗留问题的负面影响一直延续至东晋。如明帝司马绍听闻家族的创业史时,便惊得跌坐在床,大呼“晋祚复安得长远”。
明帝时,王导侍坐。帝问前世所以得天下,导乃陈(宣)帝创业之始,用文帝末高贵乡公事。明帝以面覆床曰:“若如公言,晋祚复安得长远!”--《晋书 宣帝纪》
在此背景下,司马炎是无法公开宣扬“忠君”思想的,因为他自己就是废黜曹奂、篡位自立的逆臣;因此他只好另辟蹊径,转而宣扬“孝亲”理论。
司马炎继晋王之位不久,便大肆鼓吹“孝敬尽礼”之说(见《晋书 武帝纪》),继承并延续了司马昭“以孝治天下”的方针(见《晋书 何曾传》),他还身体力行,一改“帝王短丧”之制,在父母去世后均服丧三年,得到时人的交口称赞。
从司马炎之后一系列荒淫逸乐的行径上看,他并非至孝之人,这种明显带有作秀性质的孝行,并无太多现实意义。不过这种“孝亲”的理论风尚,却为李密提供了一个完美借口,即忠、孝在某种程度上是可以相互转化的,对长辈的至孝,与对君上的至忠,在司马炎构建的理论体系中是一致的。
如此,李密利用奉养祖母以尽孝道的借口,合理合法地回绝了司马炎的征辟,且令对方哑口无言,陷入作茧自缚的尴尬境地。
(何曾)因言于(文)帝曰:“公方以孝治天下,而听阮籍以重哀饮酒食肉于公座。”--《晋书 何曾传》
伏惟圣朝以孝治天下。凡在故老,犹蒙矜恤,况臣孤苦,特为尤甚。--《陈情表》
司马氏标榜“以孝治天下”
当然,鉴于“亡国贱俘”的敏感身份,李密在撰文时仍旧谨慎,不断强调自己“犬马”般的卑贱地位,并不厌其烦地以“臣”自诩(“臣”字在《陈情表》中的出现频率最高),借此向司马炎示忠、示弱并强调君臣之义已定。
臣今年四十有四,祖母刘(氏)今年九十有六,是臣尽节于陛下之日长,报养刘之日短也……臣生当陨首,死当结草,不胜犬马怖惧之情!--《陈情表》
在这一系列精心编排的文字攻势下,司马炎也被迫失声,意味深长地留下一句“(李)密不空有名也”的感叹便应允了对方的请求。
司马炎感叹李密“不空有名也”是出于真心么?恐怕也不尽然。作为一名早熟的政治家,司马炎很早便展露过他在权力斗争方面的才华(见《晋书 裴秀传》),他不可能读不懂李密的真实意图,尤其是在李密已有过抗旨前科的背景下。
然而“以孝治天下”的理论既然是司马氏提出的,那他便只好苦果自吞。因此,司马炎在口头赞许之后,还违心地“嘉其诚款,赐奴婢二人”,并在李密出仕后,授予其“河内温县令”的职务。
(司马炎)嘉其诚款,赐奴婢二人,下郡县供养其祖母奉膳。及祖母卒,服终,从尚书郎,为河内温县令,政化严明。--《华阳国志》
温县是司马氏的老家,李密又是至孝的典范,那么这一任免的政治寓意便毋庸赘言。不过虽然史料记载李密在温县任上“政化严明”,但最终却因为“不曲意势位”而在多次左迁之后被迫“去官”,最终“卒于家”。
(晋)武帝忿之,于是都官从事奏免(李)密官。后卒于家。--《晋书 孝友传》
一个以至孝闻名的士人,在“以孝治天下”的舆论环境下,竟无法在官场生存,可知司马炎提出的“孝亲”理论,终究是一纸具文,自欺欺人。不过李密为了谢罪、自白而撰写的《陈情表》,却成为千古名篇,可谓无心插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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