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震云:我是怎么成为作家的

发布时间:2024-12-18 05:25

刘震云去过世界许多地方,感觉跟在延津老庄村行走并无差别。虽然各地的建筑、河流、肤色、语言不同,但“人性是一样的”。

毫无疑问,刘震云是当代中国最成功的作家之一。他是少年天才,1978年以河南省高考文科状元的身份考入了北京大学中文系;

《一句顶一万句》让他获得2011年茅盾文学奖,2018年他又获得法国文学与艺术骑士勋章;

小说《温故一九四二》《我不是潘金莲》先后被改编成电影,在大银幕上同样成绩斐然。

刘震云的写作曾被贴上过许多标签:幽默、新写实主义、总是以延津为写作对象。但回到写作的本质,他说:“文学的底色是哲学,哲学停止的地方,文学出现了。”

兜兜转转,故乡就是世界

1.姥姥让我牵肠挂肚一辈子

1958年5月,刘震云出生在河南延津一个普通人家。延津县归属于河南省新乡市管理,位于黄河北部,因为气候干燥,旱灾频繁发生,种地全靠天气决定。

“我父亲是人民公社普通的职员,我母亲收破烂,物质非常的贫瘠,饭食也非常的粗糙。”刘震云回忆。

刚满八个月的时候,乡下的姥姥把刘震云从县城抱到了乡下,带回王楼乡西老庄村养活。

刘家老宅是一个干净、古旧的院子,门口种着两棵椿树,青砖灰瓦,东西两间、南北两间,正房的梁上用隶书写着“建于1974年”。院子里有一棵枣树,姥姥离世后,它也死了。

后来,刘震云在原位置,重新栽种了一棵枣树。屋子里的物品和器具,也都保留了姥姥生活的原貌,墙上和柜子上,挂着姥姥的照片。

照片上的姥姥慈祥而温和。如今,照看刘家老屋的彩云是刘家的远亲,因名字出现在《手机》中,也成了名人。彩云说:“姥姥活到90多岁,一辈子好干活,80多还下地呢。”

姥姥其实不是刘震云的亲姥姥。刘震云的母亲刘素琴回忆说:“我是小时候给人家了,养母给养大的。

震云他8个月时我参加工作,没时间照顾他,震云就在老家一直跟着我妈,他对姥姥感情可深了。我妈可大气,不是农村一般的老太太,自强自立、懂得很多道理,几个孩子都是她帮助拉扯大的。”

姥姥把他一直带大,是刘震云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让他感受到了人世间的温暖与陪伴,让他在成年以后的岁月里,牵肠挂肚惦记了一辈子。

在小说和电影《一九四二》里的结尾部分,刘震云几次写到姥姥。三年困难时期,姥姥背着年仅八个月的刘步行四十里,从延津县城一直走到王楼乡老庄村。

“没有姥姥,我就是众多饿殍中的一分子。”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姥姥之于孙子刘震云,却意味着神圣的亲情和信仰,那是爱、温暖和饥饿、贫穷共同铸就的生活记忆,也是人性里善良情感的闪亮光芒。

刘震云5岁时,村里开办了第一所小学,接收5岁到12岁的学生,学费5元。街坊四邻议论纷纷:饭都吃不上,哪还有闲钱去上学?

在大户人家当过长工的姥姥没说话,卖掉了头上戴的银发簪,卖了5块钱,拉着刘震云就去小学报名。

姥姥是个身高不足一米六的农村妇女,在村里受人尊敬,是干农活的一把好手。每年一到在农忙季节,一直是东家们争相抢夺的短工——

她弯着腰割完一垅地的麦子,速度奇怪,一刻也不停歇,回头看,村里那些壮实的中壮年男工,才将将割到一半。

刘震云问她割麦子的技巧,为什么速度这么快。姥姥告诉他:“割麦子的时候,千万不能直腰。

再苦再累要忍住,你起身直了一次腰,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别人在休息抽烟的时候,你还得继续不停歇,不断地坚持割。”

姥姥不认识字,也没什么文化,一辈子在黄土地里操劳,做人认真,说话朴实。

2.“哲学家”舅舅教我的道理

刘震云是家里的第一个孩子。他出生之前,家里生活就已经很艰难。

后来,这个家庭共要了4个孩子,三儿一女,靠两个大人的工资要养活4个孩子,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家乡亲人里面还有两个舅舅。在刘震云看来,都是充满智慧的哲学家。一个舅舅是个赶马车拉货的,另外一个舅舅则是个当地闻名遐迩的木匠。

我13岁的时候我遇到了我第一个人生的导师,他是我舅舅,我舅舅个子特别高,所以他的外号叫大个儿,

他在我们村是一个赶马车的,他是我们村儿到外边世界距离走得最远的人,他到过我们县城。

我说县城怎么样?他说楼高些,人多些。在牛棚里面,在牛马的吃草声中,他给我上了人生的第一课,他说,记住我的话,不聪明也不笨的人,一辈子就干一件事,千万不要再干第二件事。

他说:“像你这样既不聪明又不傻,不上不下的人在世界上很麻烦,你想过将来娶媳妇的事吗?”

我说:“舅我13岁该不该想?”我舅又说:“如果13岁还不想的话,你就是一傻子。”我说:“舅那我想,他说你想,但照你这样既不聪明又不傻的状态,你只能找个小寡妇。”

一席话终了,舅舅给刘震云指出了人生的方向:“要想娶个正经媳妇,得离开这个地方。”我说:“舅,我要想家怎么办?”

他说:“你没有离开过家,你怎么知道想家呢?如果在这个村里边,你最大的前途也就是跟我一样赶马车。

你要是离开这个地方,可能就会有另外一种人生的道路。”我听了他的话,14岁离开了家乡参了军,一直走到现在。

刘震云当兵的那几年,另一个人生导师,木匠舅舅的话,在他路灯下值班站岗、看书以外的时间里,在面对一片漆黑的沙漠戈壁的时候,时常涌上心头。

我另外一个舅舅是个木匠,脸上有点麻子,所以大家都叫他刘麻子。刘麻子的箱子柜做得最好、卖得最好,渐渐我们方圆40里,木匠就剩下他一个。

所有的同行都觉着刘麻子毒,所有的顾客都觉着他的木匠活儿好。

我说:“舅舅,所有同行说你毒,所有顾客说你好,你到底是毒呢?还是好呢?”他说:“人说你坏、说你好并不重要,问题是怎么成为一个好的木匠。”

我说:“那你是怎么成为一个好木匠的呢?”他说:“无非别人打一个柜子花三天,我花的是六天;但只是花功夫你还不能成为一个好木匠,因为我喜欢木工活,我喜欢刨子花发出的那种味道。”

这个舅舅告诉我的话跟孔子一样,“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要做你喜欢的事情。

3.出发是另一种抵达

命运真是神奇,自称“全村最笨”的刘震云,原本想通过当兵改变命运跳出农门,结果复员回家,先是当塔铺中学的乡村教师代课,而后通过高考上了大学。

北大毕业后,刘震云进入《农民日报》工作,定居北京,有了铁饭碗的工作,变成了城里人,拿到北京户口本,分到了房子,成家立业,也生了女儿,

女儿的名字也与家乡河南有关,因为雨少旱灾多,刘震云希望祈祷家乡风调雨顺,特意为女儿取名为“雨霖”。

经历了几年军队历练的他,走南闯北的记者生涯,让他变得老成,外表平易近人,和刘震云一起上北师大研究生班的同学迟子建在文章里回忆说,

“刘震云喜欢开玩笑。他开起玩笑来不动声色,同学们对他的评价是:刘震云的话永远让人辨不清真假,所以即使他说真话的时候也没人把它当真。

他的性情如同他的名字一样,沾染了一些云气的氤氲与逍遥,当你认为看清他时,其实他还十分遥远。”

刘震云在《农民日报》策划了一个名牌专栏《名家与乡村》,这个专栏延续了几十年了,至今还在。

今年1月份,这个专栏发表了刘震云撰写的《延津与延津》,在这篇散文里,刘震云再一次回顾、解答了他和故乡和文学世界之间的关系。

刚开始写作,刘震云说自己喜欢把事儿往深刻里说,但这恰恰证明了自己没到达深刻的阶段。

就像登山一样,没到山顶时说的都是山顶的风景如何美,到了山顶说的都是山下的鸡鸣和炊烟。

“我曾经说过,文学的底色是哲学。我离开了家乡,但我和我的作品,又不断回到家乡。这时的回去,和过去的离开又不一样。

我想说的是,延津与延津的关系,就是我作品和延津的关系,也是世界跟延津的关系。换句话,延津就是世界,世界就是延津。”

刘震云自称“笨人”一个,一辈子就干了两件事:一个是写作,一个是跑步。(张英)

摘自《新民晚报》

刘震云:“我是从那里来的农家子弟”

“我不敢忘记,我是从那里来的一个农家子弟。”那是34年前刘震云短篇小说《塔铺》里的最后一句话。他一直都记得。

中国作家中,刘震云可能是“触电”最多的,不仅作品被改编得多,还亲自上阵出演角色。

虽然镜头不多,但刘震云最大的收获是发现电影对话的趣味,还接触到了不同的人,导演、演员、摄影师、搬道具的小伙子……

刘震云笑言,身边的每个人其实都是哲学家,他们思考世界的角度对自己有很多启发。

倾听的力量

有一次,刘震云在荷兰一家图书馆交流,有位读者站起来说,读《我不是潘金莲》她从头到尾都在笑,唯有一个地方哭了,就是主人公李雪莲对世界上所有人说话都不被相信的时候,她开始对一头牛说。

所有人都在取笑她,她只有说给牛听:你相不相信我不是一个坏女人,这个状到底告还是不告?刘震云在讲这个故事的时候,补了一句:她身边有第二头牛也在听,他叫刘震云。

我相信这是刘震云的常态,以牛的姿态和忠诚倾听。当李雪莲们的心事无处诉说时,他在倾听;

当他把听到的肺腑之言通过文学告诉读者的时候,赢得更多的倾听。这是文学的力量,也是倾听的力量。

刘震云的朋友很多,与职业无关。他和卖水果的胖子成了朋友,胖子可以支使他帮忙挪水果箱,也会邀请他去水果摊后的大帐篷里尝尝刚出锅的饺子;

他和钉鞋的湖北师傅成了朋友,师傅习惯戴着手套钉鞋,缝完拉链会反复用肥皂打磨,特别认真,让那份工作看上去有一种尊严感;

装修房子,他又和卖石材的老赵成为朋友,老赵只跟他说心里话:“像我一个卖石头的,能有什么呀,就剩下心里话了。”

这让刘震云无比感动,那一刻,他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

过去写作,是觉得自己有话要说才写;现在,刘震云逐渐发现,作品中的人物要说什么才是最重要的。所以,他每天的写作其实是在倾听,倾听使写作获得了极大的自由。

荒诞比真实更真实

早期的小说就已暗示了刘震云后来的创作宗旨:白描现实人生,以写实的笔墨关注小人物的生活境遇。这在刘震云大概是必然。

比如坐高铁,他特别喜欢坐二等座,很多人觉得太嘈杂,有些乘客会把手机声音放得很大,孩子跑来跑去,但刘震云感觉温暖,他也喜欢享受满车厢方便面的芳香。

但是后期,刘震云的作品被贴上“魔幻现实主义”的标签。其实作品里的人物就生活在真实而“魔幻”的世界里。

《一日三秋》中明亮对花二娘说:“人在梦中常哭湿枕头,您说这哭是不是真的?人在梦中常笑出声来,您说这笑是不是真的?有时候这真,比生活中的哭笑还真呢。”

在《故乡面和花朵》里,作者借郭老三之口说:“世界的变化日新月异,关系的花样层出不穷,但你往透里一想,一切都是一场戏,刚刚还是主角,转眼之间,就是别人带你玩不玩的问题了……”

《一日三秋》干脆就让演员直接上场了。豫剧《白蛇传》里扮演许仙、白娘子、法海的三个人在现实中纠葛,仙女花二娘的传说在画里、在传说里、在梦里穿梭,

这使“一日三秋”有了“三生三世”的意味。这是一部罕见的荒诞剧。然而,最大的荒诞可能是最大的真实。有时候荒诞比真实更真实。

一辈子活成了笑话

“说得上话”,是可遇不可求的境界。就像刘震云在《一句顶一万句》里说的:“一个人的孤独不孤独,一个人找另一个人,一句话找另一句话,才是真正的孤独。”

故乡是他的文学圣地。从上世纪80年代的《塔铺》《新兵连》开始,新写实主义的代表作家刘震云沿着故乡一路走来,

《故乡天下黄花》《故乡相处流传》等作品中,均可见遥远的故乡,《手机》《我叫刘跃进》也是将故事背景设置在延津。

这底色在《一日三秋》里愈发清晰。陈明亮重金寻赏枣树心的门匾,也是延津的情结,是明亮、也是作家内心割舍不断的思乡情结。

三千年前冷幽族的仙女花二娘流落河南延津,每夜入人梦中讨笑话,会说笑话的人,她奖励红柿子;笑话无趣之人就要背二娘去喝胡辣汤。

殊不知花二娘已化为一座山,背山人一梦呜呼。花二娘并不知道,丈夫早就在听笑话时被鱼刺卡住喉咙,又被扔进黄河淹死;

陈明亮的母亲樱桃死后从长江漂下去到了九江,突然回到了宋朝,到宋朝找到的笑话救了她的命,因为阎王爷也喜欢听笑话——

所有人最后突然觉悟,自己好像一辈子活成了一个笑话。

刘震云用笑话讲述了最朴素的人生:活成一个笑话,也没什么不好。而笑话与笑话之间,人的笑话和寻找笑话之间,都是结构的艺术。

在刘震云的作品中,结构的着力胜过故事,故事怎么讲,比故事本身更重要。很多时候,他的语言是缠绕的,却是质朴的、平易的,

是什么就是什么,没有炫技,没有夸大,用朴素的语言搭建奇妙的艺术结构,反而映照出故事背后深刻的道理。

见识是考验作者的

刘震云讲话、写小说都很绕。他简洁诙谐的叙述中,简单的故事变得没完没了,让人欲罢不能。

他将自己独特的思维方式和语言方式,归结为有深入持久思考的能力,直接的影响是外祖母。

《一日三秋》里明亮的奶奶,或许就寄托了作家的思念,而先前的《故乡天下黄花》索性直书“献给我的外祖母”。

外祖母身高只有一米五五,年轻的时候在当地是特别大牌的“明星”。在刘震云的眼里,外祖母的名气相当于朱丽娅·罗伯茨,朱丽娅成为明星不奇怪,因为她是演员。

外祖母成为明星不容易,她是长工。那时她在地里割麦子,三里路长的麦子割到头不直腰。她的“转会费”非常高,像罗纳尔多。

外祖母说:“我为什么比别人割得快?我知道不直腰。直第一次,就想直第二次,直第二次就有第二十次。

我知道干什么事都得伏下身子不直腰,所以我‘割得比别人快’。”刘震云说,他的写作从外祖母的哲学中领悟了很多。

“我的写作刚刚开始。这话不是虚伪,仅仅是对于写作,我刚刚咂摸出一些新的滋味。”刘震云说,见识是考验作者最根本的标尺。

“作者的写作手段都是差不多的,真正的考验不在写作中,而是在写作前,在于你能不能从相同的生活中有不同的发现,就是作者的见识是否独特,凡是好作者,见识与其他人必然不同。”

在写作前和写作时深入思考,写作后迅速遗忘也特别重要,就像重新登上另一个山头,从零开始。不断把自己归零,是刘震云的习惯。

摘自《新民晚报》

“没有一个作家是天才”

以下为刘震云的自述:

“文学的底色是哲学”

去年夏天,我出版新书《一日三秋》,收获的好评很多,这件事超出了我的预料。

一开始写作和出版这本书的时候,我偶尔会担心这个“笑话”说得好不好。就像书里的花二娘提着一篮柿子入梦讨笑话,好笑,便递上来一个柿子,不好笑,要背着花二娘去喝胡辣汤。

如果《一日三秋》写得不错,我就能收到一个红柿子,让我惊讶的是,我收到的不是一个或者几个,而是二十多个红柿子。

这些好评,对我,对书里的这些人物,都是一种安慰。

“笑话”是贯穿《一日三秋》的主线,笑话和人物、时间、空间、民族之间的纠缠形成了这个故事的结构。

《一句顶一万句》讲的是人和大地的关系,《一日三秋》打破了生死的壁垒,里面有活人,也有死人,死人还能开口说话。这其中的前提,就是“笑话”的介入。

《一日三秋》里的笑话分为五层结构。第一层是豫剧演员陈长杰和李延生,他们觉得自己把人生过成了一个笑话;

第二层是花二娘,她活了3000多年,来到延津,就是为了在人们的梦中寻找笑话。

第三层是花二娘对于花二郎的寻找,但是花二郎在3000多年前就已经死了。花二娘在等一个永远不来的人,这也是一个笑话;

第四层是花二郎的故事,他在吃鱼的时候,鱼刺卡在嗓子里,被噎死了;

第五层是长江和黄河之间的关系,这是《一日三秋》这本小说最大的结构,在我写下第一个字之前,这个结构就已经想好了。

文学的底色是哲学,思想的顿悟是写作的开始。新的思想和顿悟一定会带来新的人物、新的故事、新的语言。

我的写作习惯是从思辨倒推到故事,倒推到人物,倒推到语言,但首先一定是思想。

老是有人问我,写一部长篇小说需要多少时间。其实写作花了多少时间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写之前花了多少时间来思考。

比如《一日三秋》,我想了有五年,但是真正写作的时间只有半年。

写作和任何事情都是一样的,如果你走在错误的道路,越努力反而离正确越远。如果你在思想和结构上出现了偏差,就像是建筑设计的地基出现了问题,修改起来是非常困难的。

“没有一个作家是天才”

我是河南新乡延津人,许多作品的背景也自然而然地放在了延津这座城市里,比如《一地鸡毛》《塔铺》《一句顶一万句》,还有这次的《一日三秋》。

许多人问我,延津是不是必须是你写作的故乡、策源地。

不是这样的。

我选择延津,是因为对我来说这个地方很熟悉,写作起来很便利。我对于延津的胡辣汤、羊肉烩面、火烧,对于人们走在街上的表情、他们的笑和哭、他们的话语和心事,都特别地清楚。

但是我的作品也不总是和故乡有很紧密的关系。我的很多小说,把延津换成任何一个地名,其中的人物和故事仍然是成立的。

在我看来,没有一个作家是天才,也没有任何一个人在写作的初期就悟到创作的真谛。写作的真谛就是,一部接一部地写,在不同的作品中渐渐发现应该怎么写。

在《塔铺》中,我的写作还是一个很“质朴”的阶段,写质朴的人物和故事。这对于一开始写作的人是非常占便宜的,一个人如果没有智慧,

但是他非常质朴,大家也会很喜欢他。到了《新兵连》,我渐渐悟出了一点:每部作品的第一句话非常重要,就像乐队表演开始时用贝斯来定弦。

在《温故一九四二》里,我用一种幽默的态度来对待一段严酷的历史。我曾经举过一个例子,在当年的逃荒路上,老李饿死之前,

没有像哈姆雷特一样责怪世界,也没有责怪政府,老李想起了自己的好朋友老张三天前就饿死了。他觉得自己比老张多活三天,值了。

河南那年饿死了300万人,我要写的是这300万人他们对待生死是一种什么态度,这是我写作的初衷和出发点。

当严酷的事实发生过多的时候,你用严肃的态度对待它,它就是一块铁,你是一个鸡蛋,撞上去就碎了;

如果用幽默的态度来对待,它就变成了一块冰,幽默是大海,冰掉到大海里就融化了。

写《温故一九四二》的时候,我采访过外祖母,她是1942年的亲历者。我说姥姥,咱们谈一谈1942年。

她问1942年是哪一年?我说就是饿死人那一年。她说饿死人的年头太多了,你到底说的是哪一年?

这就是幽默。用幽默的方式来写严肃的历史,用喜剧来写悲剧,它是一个艺术结构和解构问题。这个结构和解构不是我本人创造的,是这个事实所包含的。

《温故一九四二》是用喜剧的态度来对待一场宏大的、严肃的悲剧,它因此变得更加悲剧了。

冯小刚导演把小说改编成电影《一九四二》,看重的就是这种幽默的态度,但幽默背后还有很多悲凉的东西。

我每写一部新作品,都会产生一些新体会,这些新思考带着我去书写下一部作品,这是非常重要的。

我们为什么需要文学?

一开始业界给我一个标签,叫新写实主义作家,这概念是说作品是零度情感,表现的生活是原生态。也许是对的。

但世界上,不止是对和错之间的争论,很多时候都是对和对之间的争论。我写作不是为了反映生活,如果反映生活,直接看生活不就完了吗?为什么还需要写虚构人物虚构故事?

虚构故事里的人物为什么能感动生活中的人?

这绝不是因为读者在书中看到了和生活中相似的人,他看到的是跟自己不一样的人,跟他有点相似但又有点不相似。

相似于处在同一社会形态时间空间,不同的是作品中人物的认识跟社会生活同阶层人的认识不一样。这是思想的力量。

比如《一地鸡毛》中的小林是一个公务员,但他跟生活中的小公务员们不一样。

生活中的小公务员们认为八国首脑会议是重要的,小说中的小林认为他家豆腐馊了重要。

作家在作品中应该替普通人思考。比如我在生活中看到外卖小哥,他们每天都非常忙碌,总是在奔跑,可能没有时间进行思考。

但是如果我要在一个作品里写外卖小哥,我就需要替他思考他的生活。这是非常重要的,是生活的延伸。

《一日三秋》里,明亮很喜欢吹笛子。有一天马晓萌问他在吹什么,明亮无法解释。对明亮来说,如果在生活中能够把这些情绪说出来,那还吹笛子做什么?

文学也是一样的,说出了大家在生活中无法诉说的事情与情感。生活停止的地方,文学出现了,这是文学之所以能够感动读者的原因。

我之前说过,文学的底色是哲学,但这并不意味着文学是一种说教。恰恰是哲学说不清楚的地方,才需要用文学来表现。

如果一个作家沉溺于说教和纯理性的东西里,这会使得他的作品十分减色。

纳博科夫谈托尔斯泰时,说他写的一部不如一部。《战争与和平》最好,《安娜·卡列琳娜》不如《战争与和平》,《复活》不如《安娜·卡列琳娜》,因为后边两个充满着说教。

在《安娜·卡列琳娜》中,托尔斯泰花了大量的笔墨描写对奴隶制的思考和反思。纳博科夫说,这些长篇大论,还不如写安娜的头发更动人。

写作者最好的态度是倾听,倾听作品中的人物在说什么,而不是你在说什么。

《我不是潘金莲》在荷兰出版时,我去阿姆斯特丹配合出版社做推广,在一家书店里跟读者交流,一位荷兰女士站起来说,读《我不是潘金莲》这本书,

她从头至尾都在笑,惟有看到李雪莲把话说给所有人,大家都不听的时候,她开始跟家里的一头牛说话:

你从小在我身边长大,你觉得我是坏女人吗?看到这里,这位读者哭了。

她说,在这头牛听李雪莲说话的时候,世界上还有一头牛,也在听李雪莲说话,他就是这本书的作者。

“不怪大家不读书,怪作家没有写好”

这二十年来,互联网带给社会的进步,是无与伦比。它当然也改变了文学和文学的读者。

最明显的一点,互联网拉近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在20年前,甚至是10年前,当我的作品被翻译成其他语言时,译者会问我一些很具体的问题,

比如什么是羊肉烩面和胡辣汤,以及白娘子、孙悟空、潘金莲都是谁。如果通过信件来交流这些问题,一来一回起码要一个多月,但现在发email,当天就能解决。

很多人说,互联网的发展对纸质阅读产生了很大的冲击。大家现在每天都在看手机,因为手机里有很多便捷、有趣的信息。

但仍然有一部分作品是适合慢慢阅读的,这些作品就更适合纸质媒介,因为你在读的时候可以来回翻阅。

我不相信互联网对于纸质书有多大的冲击。比如《一句顶一万句》,它已经卖到了200多万册,

去年的《一日三秋》已经第六次印刷了。我觉得不怪大家不读,重要的是作者到底写没写好。

互联网和娱乐行业的发展也给写作者带来了很多改变。有人会问我,上综艺会不会影响写作?

其实就算我不上综艺,也得去菜市场买菜,得去和朋友聚会,得坐高铁回到我老家的村子里住。

录制综艺一般需要几天的时间,这跟我去买菜没有任何区别。我从前去菜市场能接触人,回老家村里能接触人,在高铁上能接触人,现在我录制综艺也能接触人,能观察到很多生动的细节和人性的幽微。

我现在也会看综艺、看抖音,他们很多时候拍出来的故事,也是非常有意思的。一个写作者需要博览群书,更需要深入到生活中去。

创作焦虑是每个作家都需要面对的问题。

你看一部作品,包括电影,开头还可以,到中间和后边就慢慢不行了;一个作者前两本书还好,后两本书越来越差;一些导演前几部电影拍得还行,接着拍得越来越不行。

为什么他们衰老这么快?

你能看出来他在焦虑,但越焦虑越不行。也绝对不是缺乏生活,每个人都不缺乏生活,生活活色生香生龙活虎,他都在生活中,每天吃三顿饭,身边有朋友。

那是为什么?

因为思想认识没有随着时间进步。他们都想下一个作品要比上一个作品写得好一点,要去发现新的故事、人物——我永远不相信那些。

关键不是新的故事、人物,而是要有新的认识,这个新的认识带来新的故事和新的人物。一个作者的认识不断进步,每一部作品才能写得不一样。

一个好的写作者,应该永远保持着二十多岁的心态,需要不断发现新的思想、新的认识。这就是我所说的“文学的底色是哲学”的另一层面。

摘自《ELLEMEN睿士》

网址:刘震云:我是怎么成为作家的 http://c.mxgxt.com/news/view/2780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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