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农:闲谈魏晋风度与文学——人民政协网
编者的话:
魏晋在历史上是一个动乱的时代,却也是一个思想活跃的时代。鲁迅就曾将魏晋称为“文学的自觉时代”,而且“这时代的文学的确有点异彩”。魏晋文学的异彩主要表现在出现了一大批作家,他们独特的创作风格形成了一种风气,这种风气与当时的社会有关,魏晋文人地位的提高、生活的丰富以及玄学的繁荣等,都影响了他们的创作。本期讲坛邀请顾农老师讲述这一时期的风度与文学。
魏晋是中国文学史上的非常重要的阶段,这时涌现出大批作家。建安时代有三曹(曹操、曹丕、曹植),有七子(孔融、陈琳、王粲、徐干、阮瑀、应玚、刘桢)。正始时代的竹林七贤(阮籍、嵇康、山涛、刘伶、阮咸、向秀、王戎)中有好几位重要作家,阮籍、嵇康都是一流人物。到西晋太康年间,作家更是成批涌现,有所谓“三张、二陆、两潘、一左”(钟嵘《诗品·序》),这也就是说其时的领军人物有张载、张协、张亢,陆机、陆云,潘岳、潘尼,左思8位之多。这个提法不是很准确,张亢和潘尼比较弱,这里只取其余六君子也就可以了。到东晋,作家更多,伟大的诗人陶渊明大半辈子生活在东晋,晚年才入刘宋(宋齐梁陈之宋,不是唐以后的那个赵宋)。魏晋加起来一共大约200年,远远比不上汉朝的360年,而汉朝我们数不出多少作家来,人们耳熟能详的,大约也就是贾谊、枚乘、司马相如、司马迁、扬雄、班固、张衡、蔡邕这么几位。
魏晋社会风气和文学的关系,可谈的事情很多,下面只能就给人印象深刻的几个方面,略为谈一谈粗浅的观察。
简介:
顾农,著名现当代文学研究专家。他1966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后为扬州大学教授,主要致力于古代及现当代文学研究、鲁迅研究等方面的工作,著有《从孔融到陶渊明:汉末三国两晋文学史论衡》《与鲁迅有关》《四望亭文史随笔》、《建安文学史》《听箫楼五记》《魏晋文章新探》《花间词派传》等10余部专著,在学术刊物、报纸、杂志上发表具有影响力的论文、札记、散文、随笔多篇。
魏晋文人受到“崇拜”
首先,魏晋文人的地位大为提高,很受关注,甚至出现了被追捧的明星式人物。
先前文人在汉朝是没有什么地位的,辞赋作家写赋歌功颂德,献给皇帝,而皇帝其实不大瞧得起他们,司马迁说“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固主上所戏弄,流俗之所轻也”(《报任少卿书》)。这种情况要到汉末才有比较明显的变化,天下大乱以后文学显得很有魅力。曹丕说文学是“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他既要求文学为政治服务,又说不朽的文学具有独立的价值,这标志着文学自觉的时代已经到来。
曹氏父子都很重视从事文学创作,三曹的诗各有千秋,曹植更是诗、赋、文三项全能,都达到一流水平。他们手下的文学侍从之臣不仅作品写得好,也都有相当的行政级别和社会地位。曹丕和曹植都能用比较平等的态度对待身边的文人,读曹丕写给吴质的信、曹植写给杨修的信,就分明可以感受到他们主宾之间真挚的友谊。
到正始时代,“七贤”的地位更高,他们的“粉丝”很多。嵇康更成了社会关注的大红人。
社会上的名人受大家的尊敬,一部分年轻人对名人特别仰慕,追逐不舍,其中最积极的分子,有时不免做得太热烈了一点,这就是所谓“追星族”。魏晋之际文化界的大名士嵇康和阮籍就曾有过一大批热烈的追随者,“于时风誉扇于海内”(《世说新语·任诞》)。仰慕嵇、阮之风持续的时间相当长,形成了文化史上一道奇特的风景。
这里有七贤的子弟,阮籍的儿子阮浑“亦欲作达”(《世说新语·任诞》),很想挤进七贤俱乐部里去喝酒谈玄,阮籍坚决予以制止。放达而要“作”,无非就是作秀、赶时髦、追星;阮籍的不肖之子根本不明白其父以及林下诸公的内心,只是拼命学他们的外表。东晋思想家戴逵在《竹林七贤论》中指出:阮籍不准阮浑加入林下之游,是因为儿子不理解自己。
当时追星一族里还有先前同七贤曾经有某种联系,后来也终于勉强挤了进来的吕安。此人是嵇康之友吕巽的弟弟,曾经长期追随嵇康。当林下诸贤因为政治形势发生变化而分道扬镳之后,前七贤中只剩下嵇康和向秀坚持隐逸态度,这时始终紧跟的就是这个追住他们不放松的吕安。他们三个在一起打铁、灌园、漫游,形成所谓“竹林后三贤”。不过吕安的水平明显地要差得多。当时向秀正在为《庄子》一书作注,拿出来给他们看,嵇康认为《庄子》不需要加注,而吕安则认为向秀的注释一出,则“庄周不死矣”。现在人们看得很清楚,向秀注《庄》无非是借以发挥自己的思想,他对庄子的学说作了非常大的当代性修正。这就是所谓“六经注我”。吕安根本不明白向秀工作的性质和意义——从这里最能看出学术明星与其追星一族之间的重大差异。吕安后来还干了些非常莫名其妙的事情,嵇康的下狱以至被杀,受他的牵连不小。所以,向秀写《思旧赋》的时候,只在小序里略为提到一下这个吕安,就立即把他搁置起来,专谈嵇康了。这里显然有些春秋笔法。如果只具追星的热情而不能自有建树,即使挤进了名士的圈子,也只能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另外还有一种人,本想挤进林下之游的圈子,没有搞成,后来竟反目成仇,肆意报复。这方面有一个最恶劣的典型,那就是赫赫有名的阴谋家钟会。钟会出身名门,天赋甚高,理论思维能力很强,精练名理,写过《四本论》等理论文章,对于《周易》、《老子》也钻研得很深。只要继续努力,本来是前途无量的,但他太急于成名成家了,花了很大的力气攀附嵇、阮以邀时誉。他曾经拿自己的手稿给人看,说是阮籍写的,大家很佩服,这事后来被揭穿了。他对嵇康尤为紧追不舍,曾经带了一些朋友去拜访嵇康。嵇康正和向秀在锻铁,中间不能停顿,没有时间理会他,钟会只好很没趣地离去。这时嵇康忽然问他:“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会则机智地回答说“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心里老大不痛快。这故事还有一种版本,说嵇康并不是完全不理他,而是请他坐下来以后再也没有同他说话。总之,钟会热情满满地登门拜访却遭到冷遇,弄得十分尴尬,大丢面子。后来他想请嵇康审读他刚刚写成的大作《四本论》,就不敢去见面,也不再带人,自己一个人去,大老远地从窗户里把稿子扔给嵇康。他追星的干劲实在太高了。可惜嵇康架子老大,对他的论文未作任何反应。几次遭到冷遇使钟会十分恼火,所以后来他一再向司马昭进谗言,直接导致嵇康死于非命。
作家们地位提高了,就有利于文学的繁荣。一味崇拜富豪,大家都急功近利,忙于求田问舍,文学是肯定繁荣不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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