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坠子书艺人以及消失的江湖

发布时间:2024-12-22 00:17

摄影:刘浚  

坠子书艺人郭永章坐在公园凉亭里,肤色黝黑,身着白褂,戴着大墨镜,弦子拉得前仰后合,他朝天咧着大嘴,用破锣般的嗓子吼着:“袁世凯他给我种过地,宣统他给我掌过大鞭,冯玉祥他给我当伙计,张天师他给我看菜园嘞,王母娘娘来做饭,九天仙女当丫鬟,孔老二他给我管过账,蒋介石他黑间半夜里给我夜壶掂。”在他的周围,一群老年人听得津津有味。这是一段演唱视频,有戏迷录下来发到网上,画面简单粗糙,但由于郭永章唱得神气活现,自有一种无法无天的穷快活劲儿,很快在网上流传开来。导演顾长卫看到以后,派人把郭永章接到北京,和郭富城、章子怡一块演了五十天戏,拍出了根据阎连科《丁庄梦》改编的电影《最爱》。《最爱》的开头,郭永章用坠胡模拟人声:“开始,开始不开始啊。”引得村民和郭富城哄场大笑。他在影片中唱的也是《吹牛》,高亢又悲凉的声调,让人听得浑身舒坦,却又心生酸楚。歌手左小祖咒在电影中也唱了自己版本的《吹牛》,以“我本是老天爷他干爹”为主调,把韩寒、章子怡和自己都写进歌词。就这样,通过网络,热门歌手、电影导演和一位民间坠子艺人联系在了一起。郭永章一辈子就生活在一个地方。在山东省菏泽市边上,水势平缓、长满芦苇的赵王河像张开双臂,环抱着河北岸五六个村子,其中最西边紧挨着河边的是苏道沟村,就是他的家乡。

郭永章在顾长卫的《最爱》里本色演出

郭永章家在一个小胡同最深处。院子里是三间堂屋,屋内一尘不染,郭永章62岁的老伴赵玉萍走路轻盈,干活麻利,很长时间之后,我才发现她竟然也是盲人,能做一日三餐,甚至能蒸馒头包饺子。郭永章有两个儿子,都成了家。
郭永章1945年生人,1岁的时候出麻疹,差点丢了性命,“出疹子可厉害,疹子要是噎了,要死不能活。大人把秆草都置好了,准备把我扔地里了,俺爹说,这还有口气,用调羹翘开嘴,喂了点米汤。又活了。”命要回来了,但双目失明了。
在乡下,盲人为了生计,一般都学个一技之长,郭永章最初学的是算卦,但学成之后年龄太小,算卦没人信,就改学拉弦子。菏泽离梁山200里地,离曲阜300里,郭永章说“俺们都受过孔老二的教育”,同时他又唱了大量的梁山好汉故事。传统道德与江湖规矩,明君贤臣与绿林好汉,是郭永章的坠子书吟唱的主要内容。
十五六的时候,郭永章背着弦子出门,跟着班子拉弦子,一开始是白干,三四年之后,开始有了收入,演一场一块钱,出去演出两三个月,能挣百十块钱。
郭永章怀念五六十年代的生活,因为他那时候比现在挣得多。“那时候的百十块钱,顶现在几千,那时候鸡蛋二三分钱一个,猪肉七毛八一斤,一口猪才一百多块钱。”现在郭永章领着低保、残疾人补助,每年会收到些慰问品,“没有退休金”,郭永章有些遗憾。
郭永章喜欢往外乡走,一开始去东明,后来去洛阳,三四个人坐火车、汽车。“那时候唱戏可得劲,这个村没唱完,那个村就接上了,还没唱完别的村就等着。为了争我还夺弦子,那时候家家户户听戏,天不黑人都满了,最多时候能有几千人。”
乡间卖唱的时候,夏天随地就能睡,到了冬天,郭永章和他的搭档就睡在牲口棚里的麦秸窝里。濮阳农村的两位老人告诉记者,在六七十年代的农村,牛棚是全村最暖和的地方,能烤火取暖,有牲口喷出的热气,是村里人都爱去的“人场”,“相当于村级招待所”。
我问郭永章去哪儿唱过,他唱戏一样报着地名,从山东、河南一直说到杨六郎镇守过的陕西潼关,咧开嘴乐了。他说那时候一出去两三个月,坐汽车和火车,到哪里都有人接待。各地方口音不一样,但都喜欢听坠子。
苏道沟村里老人说,郭永章去的地方很多,也吃了不少苦,有次去山西一年多没回来,跟他一块的人死在半路,他自己回不来了。记者问起山西的经历,郭永章说那是因为他一直在唱戏,“受欢迎了。”
中国戏曲学院教授傅谨多年来研究民间艺术,他说在历史上,中国戏曲艺人就一直是流动演出的,跨地域的流动保证了戏曲的传播与演变。河南坠子流传的最主要原因就是方言、地方剧种和曲艺,剧种曲种的传播范围往往与方言区高度重合。“只有少数剧种,出于特殊的社会原因,获得了超越方言区传播的机会,如昆曲和京剧等等。”
网友手绘的《白眉大侠》人物图谱据菏泽官方统计,从民国初年到1949年初的几十年间,由于菏泽为中心的中原一带灾害频发,为生计演唱坠子书的艺人剧增,仅菏泽一地,长年在外串乡演唱的艺人就有3000多人,一直持续到上世纪六七十年代。
对于过去的演出生涯,郭永章说得最多的一句是“那时候唱真得劲”。早时候农村没有扩大器,没喇叭,使着嗓子嗷。十年前,郭永章开始唱茶座,在菏泽书画院、牡丹大酒店、花都大酒店都唱过。客人五十块钱点一段,茶座坐个二三十人就算不错,还有唱到半截就走了。郭永章觉得现在年轻人听不懂他的戏,还是以前的人“秉气壮,体力高,巴掌拍得呱呱叫”。“顾长卫找我拍电影的时候,我的生意已经不管了(即不行了)。说句不好听的话,这时候的人啊,你给他几十块钱他搁那儿坐不?”郭永章颇有失落感。
上世纪六十年代的时候,郭永章唱的都是老戏,《五虎平西》《薛家将》《王吉卖豆腐》《孟丽君》《老来难》《罗成算卦》等。说到让他走红的《吹牛》,郭永章说那不是他编的,但可以确定是新社会后加过词,因为袁世凯、蒋介石都出现在里面了。郭永章对《吹牛》并没有特别的偏爱,但现在的年轻人喜欢听,点这一段的多。“梨园春请我去唱过,也是唱的这段儿。”郭永章说。
 “文化大革命”开始,郭永章的演出生涯出了麻烦,他去洛阳演出的时候,被没收过六七把弦子,不让唱老戏,老戏里都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都是红卫兵小将给没收的,那时候兴二七公社。”
郭永章说到夺弦子不让唱,一边做家务的老伴插了嘴,“有时候戏班子到村里呢,有大闺女小媳妇跟着跑了,那就不让唱了。”“这儿录着音呢!”郭永章不耐烦地打断。
逼得没办法,郭永章和他的伙伴们开始研究,找人把《上海风云》《平原游击队》《烈火金刚》《铁道游击队》《林海雪原》读下来,他们记到脑子里,一块商量戏词,各自抓自己的角色,上午抓戏,天黑就唱。唱得不对,第二天再改,就这样天天改天天唱,越唱越好。
郭永章说,“文化大革命”期间的新戏,改成坠子书的戏词都是他们自己编。他回忆了两分钟,给记者说了一段《烈火金刚》:“你好比说肖飞,从那边过来一人,这个人真潇洒,年纪二十郎当岁,能文健武多泼辣。马蜂腰,圆盘腚,宽宽的肩膀往上乍。留着一个东洋头,东洋头紧跟大分发。四方脸,大白净,通天鼻梁雪白的牙。上身穿着油绸褂,香港人照得真不差。油绸裤子随风摆,内套着松紧三角花裤衩。”
在山东河南一带流传很广的《十二个月》,就是郭永章自己编的词,他甚至用上了《铁窗泪》的旋律。郭永章什么唱法都喜欢尝试,随手用到自己的戏里。
中国戏曲学院教授傅谨认为这种民间创造很宝贵,民间戏剧一直有很大的自由空间,允许演员即兴创造,而且因为文人的介入程度较少,必须依赖艺人在表演时的即兴创造,民间艺人都有这样的创造力,无论是古代题材还是现代题材,仅凭借简单的故事和人物的素材,甚至一些简单的线索,就足以创作出完整的戏剧作品,这样的创造性非常重要。但20世纪50年代以来,民间艺人即兴创造这一中国特有的戏剧传统的受到很粗暴的批评,现在国营剧团的演员,基本上丧失了自由创造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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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问离菏泽不远的小濮州村支书李玉国,有没有听过郭永章,他是七零后。他说郭永章很红,肯定到过小濮州。据他回忆,到了八十年代,新戏老戏都让唱了,他最喜欢听的是郭龙的二狗蛋唱的《屎壳郎推车进北京》。那时候村里听戏是在牛屋院,旁边有个水井,听戏的人多得很。唱完戏,邻居百舍的给唱家送点麦子、红薯,或者到各家麦囤里挖点麦子。不过现在听家少了,只有三月三、四月八的传统大会,还能聚起来些人气,但也多是老年人。
 “文革”里编出新戏没人听了,老戏听懂的人也少了,郭永章虽然脑子里存着很多戏,但很少有人来录音,也没收着一个徒弟。“原先收过徒弟,都没唱出来,改行了,有的搞按摩去了。”郭永章有点闷闷不乐。他今年冬天基本没出去演出。
郭永章平时话不多,老伴一唠叨他就装睡着,在村里他也不怎么说话。但几杯酒下肚,老郭像变了个人,整个人舒展起来,他说“我一喝酒脑子就清亮了”。
喝高兴了的郭永章说起拍电影的事,顾长卫从网上找到他,拉他去北京拍了四五十天戏,挣了三四万块钱。郭富城很好学,天天跟着他学唱《吹牛》,学完自己哼着唱,拍戏的时候也唱,吃饭的时候也唱,冷不丁就来一句“我本是老天爷的他干爹”。
郭永章是个走江湖的人,他有一肚子江湖老理儿。“这个人啊,得有自知之明,你是打啥家伙的(即打什么乐器),你是干啥的,你得明白。”“吃酒不醉最为高,贪色不迷成英豪,见财不贪真君子,见气不生祸事消。这几句话咋讲呢?酒是穿肠的毒药,色是刮骨的钢刀,财是下山的猛虎,气是惹祸的根苗。”
郭永章说,他演出常拿这几句开场,老百姓也喜欢在下面瞎胡闹,比如我说,吃酒不醉最为高,他们就接:“你吃得少!”贪色不迷成英豪——你捞不着!见财不贪真君子——你没有!见气不生祸事消——那是你孬!
郭永章说自己不喜欢吹,也从来不吹,但讲起一件事他藏不住得意,“军,你知不道,俺跟娘娘吃过饭。”“拍电影的时候,俺跟她在一个桌吃饭。她参观去了,还跟我拉呱了。她娘家是俺菏泽郓城的,她一点架儿都没有。”村里人说他吹,让他拿出照片证明,“谁吃饭还惦记拍照片呢。”郭永章有点郁闷。
郭永章对自己的坠子水平很自信,“在菏泽唱坠子我是第一流了。”在菏泽有关部门的资料中,在重点介绍刘瑞莲等著名坠子艺人之后,最后一个介绍郭永章:“著名民间坠子大师,民间称其‘郭瞎子’自拉自唱,80年代一曲《老来难》唱红大江南北。”
席间,饭馆服务员抱着轮盘抽奖,郭永章说他来抽,因为他手气一直不错。抽了一个鼓励奖,一瓶可乐。老郭美滋滋地抱着可乐,让记者照相,可乐罐上写着字:“我相信明天”。

俺山东是八十多年没下过雨,收一年能吃一百六十年,你要问哎粮食籽长啥样。你听我慢慢嘞对你谈。

小谷子长得好像石磙恁大,高粱粒长得像碾盘,若问这豆粒有多大,这个三间屋子还没装完嘞。洋角葱长得都有八楼半,白萝卜都长嘞都挨着天,俺这合吃油都没油坊啦,芝麻粒割个口那香油呼呼叫嘞往外蹿,你要问一粒芝麻能出多少油,能出来九篓十八担。

俺这合下雪下白面,俺这下雨都下油共盐,俺这合柳树顶上结棉袄,哎俺冬结棉来夏结单,榆树顶上金元宝,杨树顶上结银元。

都说俺山东出大户,都说我是个血穷酸。只因为袁世凯他给我种过地,宣统他给我掌过大鞭,冯玉祥他给我当伙计,张天师他给我看菜园嘞,王母娘娘来做饭,九天仙女当丫鬟,孔老二他给我管过账,蒋介石他黑间半夜里给我夜壶掂。

……

张玉皇他看我嘞鸿福大了,谁知道他认个干爷爷在身前,我是他嘞一个干爷爷,你看我体面也不体面。

(备注:这是潘哥平生第一次发公号文,以兹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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