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淑芬:佛教与中国古代政治社会的多元互动
台湾大学历史学博士,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博士后、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博士后,现任中国台湾“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研究员。专攻中古城市史、中古佛教史和中古社会史。著有《六朝的城市与社会》《慈悲清净——佛教与中古社会生活》《中古的佛教与社会》《灭罪与度亡——佛顶尊胜陀罗尼经幢之研究》等。
“城市史”与“佛教研究”间的抉择
记者:刘老师,您好!据我们了解,您早期专注于城市史研究,许多研究成果都是关于六朝时期建康城(今江苏南京)的。您对于城市历史的研究是出于喜好吗?
刘淑芬(以下简称刘):在读博士时,我最初的打算是研究隋代的佛教与国家政策,但之后发现佛教研究难度比较高,短时间内没法完成。随后,我发现建康城的历史是非常值得探讨的。由于我对建康城感兴趣,此后便修了建筑方面的课程。同时,我对中国古代文学情有独钟,尤其是六朝文学。从史料资源上讲,前人对六朝古迹、金陵古迹有了比较完整的研究,这些都为我研究建康城市史铺好了道路。后来看史书上说:隋文帝平陈之后,将建康城“平荡耕垦”,完全铲平,估计不会挖出很多东西推翻我的结论,因此就放胆去写。对六朝文化的缅怀向往,可说是促使我当时投入建康城市史研究的主要原因。
记者:那后来是什么原因使您回到了佛教研究上?
刘:主要是由于当初博士论文的写作。我的论文《六朝时代的建康》分为上、中、下三篇:建都建康与六朝历史的发展(城市历史)、建康城(实质环境包括范围、交通、都城规划、园宅、佛寺、居民与民居、建康和北魏洛阳的比较)和建康文化(政治风气、社会特征、经济基础、文化的内涵与特色、文化的兴盛与衰落)。如果说实质环境是城市的骨骼,历史是城市的肌理,那么文化就是城市的精神魂魄。我的论文在“环境”篇特别讨论了建康佛寺,在建康的文化内涵章节中也包含佛教信仰的内容,这使我开始关注佛教问题。在写“文化”篇时,我发现有较多关于社会上层的文献记载,关于下层的文献记载却很稀少。但在很多遗存至今的北朝佛教造像记录里,则包含一些平民的材料,所以我转而研究北方乡村地区的佛教信仰。由此,我逐渐步入了对石刻方面的研究,也开展了唐代佛顶尊胜陀罗尼经幢1 等研究。起先读到唐代大量的造幢记,心中产生诸多不解。仔细查阅资料后发现,石幢原来是唐代发展出来的新的佛教石刻形式。在20 世纪50年代后期,阎文儒先生曾写过《石幢》一文。当时的学术研究中,无论是艺术史、佛教史都没有注意这个问题。在浩如烟海的佛教经典中,“经幢”为什么单选《佛顶尊胜陀罗尼经》这一部?由此追查原因而写就《灭罪与度亡——佛顶尊胜陀罗尼经幢之研究》一书。在此之后,也陆续衍生出一些佛教社会课题的研究。与其说有意从城市史转到佛教研究,不如说佛教在南北朝历史上占很大比重,如能对佛教问题有更多的认识,可以促进对南北朝历史、文化更全面的了解。
△ 建康城地图(《金陵古今图考》,陈沂著)
记者:您认为佛教在建康城的发展中起到了什么作用?
刘:就城市空间而言,从三国时期建康城第一所寺院“建初寺”建立之后,随着佛教信仰的开展,寺院不断地增加,到梁朝时建康城内外共有七百多所寺院,成为建康城中重要的一部分,也是构造建康城市意象最重要的成分,唐朝杜牧诗中甚至有“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的描述。此外,建康城中为数众多的僧尼,不仅成为建康居民之中一个特殊而重要的群体,他们也参与形塑建康文化,名僧和“贵游” 的交游往来是建康文化中重要的一环。
佛教在中古中国的“本土化”历程
记者:您从社会史入手进一步探究到唐代的“经幢”,佛教在中国从魏晋到唐代发展的整体形式都可得见。在这个过程中,佛教的发展有何变化?
刘:从魏晋到唐代,中国的佛教信仰都非常兴盛,但内涵上有一些变化。其中,有皇帝、高僧的影响,也有佛教自身发展过程的因素。佛教的发展常会因国家政策而产生变化,在南北朝时期佛教就在不同的地域有不同的特色。比如,当时北方有很多佛教信仰组织,称作“义邑”或 “法义”,佛教僧俗一起修行佛法,共同出钱造像立碑(“造像碑”)。由于政治社会环境不同,东晋南朝延续曹魏的“禁碑令”,以及实施“符伍制”,所以南方既不见上述的佛教信仰团体,也罕见石造像碑。四川出土了南朝的石造像是比较特殊的,这是由于梁朝益州刺史都是皇子担任的,而且梁朝皇室笃信佛教,这些石造像又大都由个人捐资修造,而不是集体建造的。北方造像碑的数量很多,造像记的文字包括丰富的讯息:有称作“义邑”或 “法义”的佛教信仰团体,并出现起造像的领衔者、指导的僧人以及此团体中的各个执事的名称,如“维那”“典座”等,还有捐资参与造像者等成员的名字,甚至有他们所做的社会福利事业的记载,这些都是研究当时社会史的重要资料。
记者:佛教传入中国后,有没有和本土文化发生冲突?
刘:佛教传入中国时为传播方便,已有一部分变化,在磨合过程中减少了冲突。有些僧人对中国传统的儒家和道教都有相当程度的了解,在上层社会出现了三教(儒、释、道)的论辩会,佛教逐渐渗透到中国社会。北朝时期有游化僧人从一个乡村走到另一个乡村,进行佛教传播;大城市或者上层阶级既有名僧和官员、学者的往来,也有通过教义学理建立的知性友谊,产生的冲突也较小。
△ 敦煌石窟中的佛教壁画
记者:这种融洽过程主要通过哪些形式展开?
刘:佛教强调道德教化,和儒家颇有相类之处,佛教入中国时,并不排斥传统的儒家,而是采取调和的态度,成为佛教信徒的人也仍然遵守传统的礼制规范。最明显的例子就是南北朝末年的颜之推,他出身高门士族,世传家学,长于经学和《左传》。他同时也是一名虔诚的佛教徒,在其名著《颜氏家训》中,基本上以儒家的价值观为基底,将佛教的“五戒”比附为儒家的“五常”,但在《终制》篇中则可看出佛教对其时丧葬祭祀活动有着显著的影响。
记者:佛教对当时的中国社会有怎样的影响?与社会有怎样的关系?
刘:中古时寺院具有重要的社会功能,扮演着不同的角色。寺院是一个公共的空间,既是士子习业的处所,也是官员、商旅寄宿的地方,兼是流寓者殡葬或“权葬” 之地。寺院传授知识,具有教学功能。寺院提供贷款,具有金融功能。此外,寺院还担负着重要的社会救济功能。佛教传来之后,中国的医疗中就多了僧人医疗这一个面向。在宋代以前,由于某些寺院的僧人熟习医疗,该寺院就成为人们求诊的场所,有人甚至为了求医,而迁居到寺院附近。僧人也致力于药方的传播,不仅编集方书,在僧团之内流传,也通过不同方式进行药方传播,如洛阳龙门石窟药方洞镌刻的药方即是一例。当初的僧人把药方刻在石壁上,这就提供了医药信息,为社会提供必要服务。以石刻方式流传药方,以济世活人,龙门药方洞也不是一个孤例。宋代洛阳兴国寺中有一方碑石,上面镌刻着“洛阳县兴国寺无际禅师传流药方换骨丹”,内附详细的药方及服用的方法,“换骨丹”是治疗中风瘫痪持久不愈、四肢嚲(duǒ)曳不遂( 全身无力,四肢下垂,不能收缩) 之方。唐代还有由国家设立、僧人主持的“养病房”。这种医疗救济实际上涉及佛教教义,视布施医药为功德。此外,在战乱的时候埋葬无人收理的尸骨,在国家建设不及的地方修桥补路,都是佛教所提供的社会救济。不止佛教,其实宗教都有相似性,现在宗教仍然存留上述的社会救济功能。
△ 洛阳白马寺
记者:佛教在当时能发挥这么多的功能,是不是与佛教得到政府支持有关?
刘:不一定。皇帝有大力提倡佛教的,也有发动灭佛行动的,王权跟佛教在古代中国紧密结合,从东晋时代以降,僧人都认清佛教的发展必须得到帝王的支持,高僧道安就明言:“不依国主,则法事难立。”很多统治者会尊崇高僧,但有些会希望高僧能替国家做事。例如玄奘外语能力好,唐太宗要求他从事外交工作,可是玄奘拒绝了,幸好太宗明理尊重他,转而支持他翻译佛经。
△ 唐太宗
记者:所以说佛教在中国的传播和社会上层、下层都有关系。上层对佛教是磨合利用,对于下层,佛教则发挥了服务功能。由此,佛教才能在中国发展。
刘:在中国,占主流地位的儒家思想只关心活着的人“未知生,焉知死”;对于亡故先人的祭祀是抱着诚敬的态度,即所谓的“慎终追远”;然而其中并没有宗教上“超荐” 的功能,佛教的传来,恰好填补了这块空白。佛家提供人们死后的服务,这正是儒家没有办法提供的。举例来说,南北朝以来,不惟民间在七月十五日造“盂兰盆” 超度七世父母,皇帝在此日也向寺院供献“盂兰盆”,称为“官盆”。自北朝以降,就为亡故的亲人做“七七斋”,到了唐代更出现佛教僧俗在生时先为自己做斋,称为“生七”,或“预修斋”。对于皇族高官而言,另有“功德寺”的建置,盛唐以后,皇帝赐给皇族、高官功德寺,至北宋时期,更形成制度,寺院僧人长年为某个家族的先人做追荐的法事,我写了《唐宋时期的功德寺——以忏悔仪式为中心的讨论》一文探究的就是这个问题。原来国家依儒家而设计的体制中,高官可以盖家庙以尊崇荣耀先人,但仅于一世,而自家的功德寺则可世代相传,为祖先祈福。如著名的儒家学者王安石、范仲淹都有功德寺,跟我们印象中很不一样。此外,也以其他方式为先人祈福,如有建造石像碑为逝去的亲人做功德。宗教没有断裂,只有延续与转化。其实,人们在很多时候都需要宗教。佛教刚好符合人们的心理需要,成为在中国流行的重要原因之一。
翻阅史料,就像练武功
记者:在宗教史研究中,能得到的资料似乎比较少。
刘:其实不然,我认为资料其实是非常多的。正史为儒家史学家所写,特别是官方修史有意去掉宗教方面的内容,如正史中仅有两篇专论佛教的文献,即《魏书·释老志》和《元史·释老传》。南朝史籍中有关佛教的记载很少,将它放在外国传里,因为佛教从印度传来,《宋书》有关佛教的记载放在《天竺传》,或将相关的资料在南海诸国传中附带一提。因此,要用佛教方面的记载进行补充,如《高僧传》《续高僧传》《弘明集》《广弘明集》等,有些“神通感应”(神通指能于己念不动又分明了知,感应指众生有善根感动的机缘,佛应之而来)的记载,其实反映了社会信仰状况。现在有了电子化数据库,《大藏经》、石刻碑拓都可以在网上进行检索查询。
记者:《高僧传》等典籍记录的往往是比较著名的僧人及其活动,那么您研究民间佛教的资料是如何获得的?
刘:造像记是我研究民间佛教的重要资料来源。另外,六朝唐代的笔记小说、《观世音应验记》《冥祥记》《冥报记》等也有相关的记载。文人的文集中也有关于当代佛教或其个人的信仰,白居易的一些文章透露了他个人的信仰,以及当时僧人的讯息;苏轼有多篇文章叙述苏氏家族的罗汉信仰,提供了宋代罗汉信仰重要的资料。更多平民的信仰则见于石刻造像记、小说中故事的叙述。考古发掘、出土的文物也提供了实质的证据,如唐代长安寺院西明寺、实际寺等寺院考古,洛阳白居易故居出土他所建造的经幢。另外,有些佛教图像也有助于了解那个时代的信仰,比如京都大德寺收藏南宋时期绘制的一百幅《五百罗汉图》,如今可以辨认里面有四十八幅的题记,仅几个人有官衔,很多是名不见经传的平民,但他们的出发点都是为家人祈福。从某个角度看,图画、绘画、石窟也是可利用的文本。
△ 《五百罗汉·布施贫饥》(南宋)周季常、林庭珪/ 绘
记者:在研究佛教的过程中,您要翻阅大量的资料才能找到自己需要的信息。
刘:严格地说,我研究的是社会史,不算真正的佛教研究,如日本学者冢本善隆、大村西崖这些都是僧人,对佛教的认识高于一般人,与佛教相关的字眼其内容未必就是佛教研究的。对我而言,检索、阅读史料是一个了解信息、逐步深入的过程,就像是“练武功”。只有在比较透彻了解的基础上,课题内容才会丰富,用词才不易出错。做研究有趣的地方在于把研究过程当作游戏,至于理想中的论文应该有如艺术品,它是有深度、有层次的,耐人寻味的。
记者:您认为在写作论文的过程中,应该注意哪些方面使之成为艺术品?
刘:做研究要讲求创新性(课题、视角、结论),经一定时间的酝酿,做较全面的思考,有问题意识,才能做出有意义的研究。再者,从多方面讨论,让人读来不觉单调,而有余韵袅袅之感。当然,文字要典雅流畅,交稿之前再三润稿。
记者:您刚才提到佛教研究的电子数据库,佛教研究电子数据库现在建设得怎样?您怎样看待佛教研究中的电子资料使用?
刘:佛教电子资料库建设得比较完善,最值得称赞的是“CBETA 电子佛典集成”,只有敦煌文书和一些石刻的资料还未收入。我的观念可能老派了些,不建议一开始研究就使用资料库。必须先读完基本的史料,对整个时代有完整了解,才能掌握适当的检索词。虽然六朝、隋唐时期的资料都已数据化了,但完全查资料库不一定可靠,可能会遗漏重要的讯息,比如找“塔”,不一定可以检索到与“塔”相关的资料。现在过多强调资料库,有人写论文直接从资料库截取资料,未读全文,很容易搞错文义,或见树不见林。但资料检索方便查找、辨别信息,所以应当将传统和现代两种研究方法结合并用。
海峡两岸的文化交流
记者:目前台湾地区宗教的发展情况如何?
刘:在台湾社会,宗教是普遍流行的,存在许多宗教团体。在教育领域中,中小学阶段会在知识层面介绍宗教,但相当有限;在大学院校则开设有宗教系、佛教学系,对宗教进行学术方面的研究。
记者:您觉得海峡两岸之间加强交流有何意义?双方是否有需要互补的地方?
刘:在学风上两岸有一些差异,在研究方法、思考问题上两岸有不同的视野。所以,两岸之间加强交流能够促进双方在文化知识方面的了解。另外,大陆这边广布的历史古迹是很好的研究资料,让大陆学者具有得天独厚的优势,为台湾学者所羡慕。在这边看到很多六朝的实物,是我最大的收获。
记者:在海峡两岸的学者中,哪些学者对您的研究产生过影响?
刘:不能备举,如陈寅恪、唐长孺、田余庆、周一良、谭其骧、严耕望、劳干、傅乐成、杜维运、郑钦仁等先生。如严先生曾说:“选到好的题目,就成功了一半”,杜老师说:“旧题新作,事倍功半”,此类前辈治学心得,都给我很大的启发。
记者:南京这边的六朝实物遗迹估计比较少,六朝寺院现在遗迹难寻。
刘:这是历史无可奈何之事。南京本就是古城,后来经历了历代不断的叠压,所以发掘六朝时期的遗迹会有难度。很期待六朝考古能有更多新发现,惠及我们的学术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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