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蔡崇达:书写中国根部的力量|读+

发布时间:2024-12-28 03: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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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囊之下是血肉生活

蔡崇达好古朴的一个名字,他是个80后的福建泉州人。

他的散文集《皮囊》为很多人熟知。这个集子主题是记录福建一个渔业小镇的风土人情和时代变迁,记录作者与故土家人之间的各种冷热故事。作品不回避人生困难矛盾,基调有忧伤而不颓废,散发出一种明朗向上的精神力量。“我能感受到的就是一个生活的泉州,一个可感的泉州,把我塑造成现在这个样子的泉州,所以我希望通过我的感受来说泉州、写泉州,让更多的人知道泉州。”

文艺就是要有这种扎根大地、扎根人民的情怀。“文者,贯道之器也。”新时代新征程是当代中国文艺的历史方位,把握时代主题,把人生追求、艺术生命同国家前途、民族命运、人民愿望结合起来,就一定能够开掘出与极不寻常、极不平凡的精神气象。“以文弘业、以文培元,以文立心、以文铸魂”,这些色彩斑斓的个人梦想,就能与时代要求实现最佳最深的勾连,个体的文艺创新创造,就都能汇聚到民族复兴的历史征程中。

“登高使人心旷,临流使人意远。”扎根大地、扎根人民,就是最好的登高。中国文坛正涌现怎样的新气象新力量,值得我们期待。(刘功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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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崇达

作家蔡崇达:书写中国根部的力量

低产而勤奋,似乎不太合逻辑,但蔡崇达就是这样一个作家。前期他以作品《皮囊》为人熟知,最近就是8年后新写了一本小说。长江日报近日专访蔡崇达,他说,自己的书都是掏心掏肺的产物。

一本书就是一场征途

蔡崇达第一部作品《皮囊》是8年前写的。8年间,这本书常居畅销书榜,畅销400万册。8年间,许多读者对《皮囊》翻了又翻,在各个平台发问,蔡崇达还会出书吗?

很多出版社围着他,希望他尽快出书,但他没有被推着走。他说自己的写作目标不是为了某种“规划”,而是要真的迫切。

他形容自己的创作,一定得是某个命题需要抵达人心了,他才会发起“征途”。而小说的每个字,都是他的“士兵”,他是在调动文字的千军万马,往人的内心深处走。

8年后,他的第二部作品《命运》问世。以前读者说不清楚《皮囊》到底是散文集还是小说,这次终于可以明确了,这是一部正儿八经的长篇小说。

《命运》讲的是九十九岁“阿太”的一生。“阿太”在闽南人那里是曾祖母的意思,闽南的泉州是蔡崇达出生和成长的地方,也是他的阿太一辈子生活的地方。阿太在《皮囊》里也出现过,她还说过一句走红网络的句子——肉体是拿来用的,不是拿来伺候的。

命运的故事有很多种,阿太的故事是其中一种,蔡崇达形容,每个普通人都会遇到惊心动魄的命运故事。阿太在15岁时被预言命里“无子无孙无儿送终”,为了改变所谓的“宿命”,她尽了全部努力,与所谓宿命抗争。

想用一辈子做好创作

写小说前,蔡崇达的身份有很多,最著名的是他年纪轻轻就擅长写新闻特稿,是资深媒体人。

他认为此前的工作都是值钱的。一个人二十多岁的时候,总想尝试各种可能性,但他是到了三十五六岁的时候,越来越知道自己想当个作家。

写书很痛苦,每天熬到凌晨四五点,甚至劳累到住院。他提到自己的名字,“崇”是辈分,“达”不是腾达的“达”,而是某种意义上的“达者”。闽南当地有人去世时,需要当地有名望的人,骑着一匹马,身披红大褂,而一支朱砂笔是必不可少的装饰。这位骑头马的人,不是达官和富人,而是写作水平最高的那位。

蔡崇达问阿太为什么,阿太说,因为笔人点开天地,为灵魂开路。

这话让他从小对写作者无比尊崇。

父亲给他取名为“达”,就是希望他“用笔点开天地,为灵魂开路”,最终成为骑头马的“达者”。

渐渐长大,他真的成了靠笔吃饭的人。

【访谈】

三亿人从农村小镇到了城市,这是人类的史诗

读+:为何你的作品一直瞄着你的家乡?

蔡崇达:对任何一个作家来说,家乡特别重要,家乡构成他最根本的生命经验。很多作家的第一本书写的就是童年和家乡,这是那时候的自己对生命的回望,从中能看到一个作家的人生母题。要成为一个作家,必定要走进自己内心深处,他的内心深处必然是构成他生命经验的最开始的地方。每个人成长过程中都会面临故乡和远方、理想和现实,面临亲人的生老病死等命题。当我面对这些耿耿于怀的问题时,会首先调动我在闽南的生命经验来回答。

读+:传统对你意味着什么?

蔡崇达:传统不是用来守护的,而是用来感受,用来重新连接的。因为“守护”好像在对待身外之物,但传统是跟你血脉相连的。我们要做的是重新打通这种血脉。

读+:你年纪不老,但给人的感觉是你像个阅历丰富的老人。你为什么老是扭头回望呢?

蔡崇达:中国这几十年的发展很快,浓缩了西方世界的几百年。我记得有一组数据,说仅仅这十年,有三亿人从农村小镇迁徙到了城市,这是人类文明史上少有的重大历史进程,是史诗般的变化。三亿人试图重新扎根,你我都是其中一员。

这种重新扎根,是城市化、是社会发展的结果,到了城市,我们要进入新的生活样式,有了新的生活结构。在城市里,我们还要完全安顿好自己的心灵,还要建立好精神秩序,又要经历各种波动,难免产生各种各样的烦恼。我们都知道这是阶段性的,但我们必须正视。

我想,我们每个人行走时都带着家乡,即使我们的所思所想变了,我们的生活方式变了,即使在新的地方,但家乡永远是构成你的一部分,你可以重新从家乡汲取力量。

读+:如何从家乡汲取力量?

蔡崇达:人最好的活法是像一棵大树,树的根系不断往下伸展,往自己的过去、往最开始的方向伸展,伸展得越深,越懂得从过去汲取营养,越能滋养你,越能支撑你向天空舒展。

我们这个国家走得越远,越要从过去汲取力量。人也一样,过去看得越深,越能看到未来。人跟家乡相处得越好,越能创造东西。家乡孕育了你,它是构成你内心安定的那一部分,它永远温情脉脉地看着你。所以我对当下的人的建议是,记得回到一开始塑造你的地方,不要以为我们无处可去,你的内心永远是可以回家的。

读+:你的新书,你预计能带给人们什么?

蔡崇达:《皮囊》探讨身体和灵魂,《命运》也是在探讨问题。一个小说家面对“命运”是极度困难的,但是我的创作观念一直是正面“刚”。解决问题最快的方法是直接面对,看清一个东西,最直接的办法是直直地往前走,走近它,走进它,就是不断突破,不断深入。

这也是我对命运的态度,生命中有许多的不如意,我的态度是正面对待,就是把目标摆在面前。直面的态度影响了这本书的气质,它是一本充满生命力的书,这正是对命运应该有的精神姿态,我相信会给人带去精神上的激励,鼓舞大家迎着理想前进。

写人心共通,让人生有力

读+:写童年,写故乡,这些东西是不是都是你的自传?

蔡崇达:作家就是要写人心共通的东西,这是作家该去尽的责任。

我没有资格为自己立传,我个人的故事也不重要。我只是试图通过自己的故事,去面对我们每个人共通的、耿耿于怀的又很重要的命题。《命运》写了我的阿太,我写阿太如何接受自己的命运,如何面对生活的无常,如何跟困难相处。我借我的故事去表达,怎么跟亲人的生老病死相处,怎么和理想现实相处,这是通往每个人内心最快的路。

我的阿太人生普通,但又非凡,这与每个人的生活是一样的。现实里总有一些老人给你精神力量,我的是阿太,你的可能是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或者二舅。老人活到那个岁数,往往是通达的,是充满生命力的,他们已经吞下这生活了。

读+:是什么契机促成了你的“阿太”?

蔡崇达:世界很复杂,生命和生活都不容易。这种不易很难表达出来,甚至说大家羞于表达。因为大家都不容易,“不容易”好像变成了生命的常态。我不断想起我的阿太,想起我们那片土地支撑我的那种内心的坚定力量,有时是阿太,有时是母亲,有时是邻居,有时是一个不起眼的老人。还有老家的一些典故,一些传说,这些是一代代人的生活智慧。

我试图从家乡提取我们本来拥有的东西,那些先人们留下的心灵秩序,精神秩序,然后试图陪人们再去面对当下的复杂。

泉州不仅秀美,也充满豪爽之气

读+:很多人读完《命运》,觉得有很强的异域感,又觉得有莫名的熟悉感。

蔡崇达:异域感,是因为这是不一样的世界,不一样的精神生活。生活在闽南是一件让我特别骄傲和感恩的事。我的家乡泉州有一条江叫晋江,还有一条江叫洛阳江。泉州第一代移民是晋朝时期从洛阳地区迁徙过来的,那时是永嘉之乱,中原战乱,士大夫家族躲到沿海来。从晋朝开始,不同朝代的中原人过来,过来的不是一两个人,而是一整个大家族。带来的是礼仪,是生命观,是价值观。

很多人没来泉州时,以为这里是南方,只有单纯的秀美,一来这里,却发现居然还有着豪爽之气。在闽南你会看到晋朝的尊神尊鬼,也看得到唐朝的浪漫狂放,还能看到宋朝的审美。所以你会发现闽南文化是层层叠叠的,是不同时期中原文明堆积的结果。是中原文明,更是心理秩序,是一代代先人们对生命的理解。

人们有莫名的熟悉感,这也是对的。这些东西本来就是我们共有的东西,只是我们遗忘了,但读着读着,你会有精神上回家的感觉。坚韧不拔,坚定向前,这些本来就是中国这片土地上共有的东西,是中国亿亿万万人留下来的东西。《命运》写的是中国根部的力量。

读+:听说《皮囊》后来有了韩国版,韩国有评论家说,或许作者是用中国古代的生命秩序来呼应当下的中国。你怎么看?

蔡崇达:我读到这句话的时候挺吃惊的,但细想我写作的过程,就是我在面对“成长”这个命题时,面对成长的痛苦时,我抓取家乡土地上的先人们的答案,那些答案像碎片一般散落在故土上。我用那些生命秩序来安慰自己,结果意外地陪很多人面对这些成长的命题,直面这些成长的烦恼,陪伴大家建立心理秩序。

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家乡,为什么要对你的感兴趣?

蔡崇达:人都很难理解自己,表达自己。比如最难过的时候,往往张了张嘴却说不出来,可能当时无法解释自己的情感,过了好多年后才能慢慢理解自己,表达出来。理解和表达自己从来都是困难的,但作家干的就是这个活,要拼命理解自己,抵达自己,表达自己。人们可以通过作家的表达,而理解他人,也理解自己。人心深处,本质命题是一致的。

每个字都值得印刷时,你才能出书

读+:作为一个写作者,你为什么低产?

蔡崇达:书是一个非常重要,甚至说神圣的载体。每个字都值得印刷时,你才能出书。如果我觉得,它还不到真诚通往人内心深处的时候,我不会发起这样一场征途,不会让它出来,我要确保每本书都能通往内心。如果不是掏心掏肺做出来的,我的建议是不要成书,这是我对书的看法。

读+:你觉得自己比以前有提高没?

蔡崇达:也许有吧。写完《命运》后,我有一种自由感,感觉自己已经拉开观察的维度了。

读+:你讲的故事内容是传统的,为什么有评论家认为你的小说“离经叛道”?

蔡崇达:因为它改变了传统小说的写法,以前都是用矛盾冲突来推动故事,这次我是用一个个共通的情感作为节点。

读+:《命运》写了多久?

蔡崇达:整本书花了三年多时间,光开头我就写了一年半。读者最终看到的是十六七万字的长篇小说,但其实开头我就写了20多万字。因为我开头写了27遍,每遍大概在七八千字到一万字。

这本书的写作特别辛苦和难熬,写作时我需要全神贯注,需要调动自己全部的感知、感受和理解。每天我都要熬夜写到凌晨四五点,写完手脚麻痹,写完这本后还病倒住院。

滋养心灵的写作永远是稀缺品

读+:为什么要费这么大的精力?

蔡崇达:我一直想找到一个切入点,一个我觉得对的言说方式。我想告诉大家,这不是一个“别人”的故事,而是我们共通的故事。我的开头是一个好“入口”的、很日常的故事,就发生在我们身边。我有意识地要去掉“传奇”感,又要让它扣人心弦。

读+:为何要去掉传奇感?

蔡崇达:中国传统小说是从传奇过来的,读起来会有传奇感。就是说,你读到一本小说,常常是“话说”,有很多的矛盾冲突,一上来就把读者推到“台下”去听,听听我有多能耐。

但是这次的写法是拉上读者,一起往内心深处去看,所以要写我们共同的故事。事实上,我觉得当下长篇小说要发挥的作用已经发生巨大变化,因为现在故事太多,到处都有故事,反而故事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陪伴人们。故事反而成为了一种手段,成为一种深入人心的方式,陪伴人们去面对内心最敏感最困难的那些命题。

读+:你如何判断现在故事太多?

蔡崇达:现在刷短视频也能看故事,都是很短、很戏剧的故事。平时看节目,看影视剧,都是讲故事,故事的娱乐性很强。古代小说的传奇感、娱乐性也很强。

但大家有没有发现,即使故事已经这么多了,但你的内心莫名渴望有深度的东西,有深入内心的东西,你甚至说不出来你想要什么样的深度。人们经常半夜东看看西看看,一不小心刷了很多短视频,但看完心里却空荡荡的。有些深度视频,没有矛盾冲突,甚至没有一句台词,就是平静的,甚至情绪上就是直线的,没有波澜的,但人们很爱看。

深写作和深阅读在当下是稀缺品,这就是为什么我会觉得写一本深入人心的书重要,它比写一本热闹的书重要太多。

读+:如今普遍说要“讲好故事”。

蔡崇达:不是故事不重要,是我们不缺故事,不缺矛盾冲突,关键在“讲好”。当你把重心放在猎奇感上时,其他人会觉得,我还可以编出更离奇、更刺激的东西出来。

稀缺的其实是对人的心灵的滋养的写作,这样的写作在任何时代都是稀缺品。很多世界名著讲的是几百年前的故事,但是我们会反复看,为什么?因为故事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那些故事帮我们理解和看到了自己的内心。

比如说当你十三四岁的时候,你总会知道一本书叫《少年维特之烦恼》,因为十三四岁的人开始知道烦恼了。当时的你还小,表达不出来,可这本书帮你表达了。你读完了它,也可能还没读完,把它拿在手上,让它替你说,你烦恼了。

所以最好的写作必定通向人类的本质,必定在真诚面对共同命题。如果有作家做到了,那么他就能陪伴一代代面临这些问题,陪伴他们面对内心深处。作家作品陪伴着人,一代代的读者也会挽留他。这才是最重要的写作,这也是我试图要达到的境界。

读完想把书捂在胸口,这才是好作品

读+:市面畅销书书名往往很长,短的似乎不容易畅销,要想一本小说畅销或者长销,字少是不是有点冒险?

蔡崇达:当一个书名很长时,它常常是一个判断句。可事实上,命运本身的复杂和生动,哪是一个判断句判断得了的呀?不管你对命运是初探或是深研,不管是抗争或是改变,都没有一个具体的答案。我的书都是在探讨本质命题,都是直接把本质命题立在那里,然后告诉大家,我们出发吧。

读+:你之前只出了一部作品,但却很畅销,包括这本《命运》一上架就很好卖,你怎么看待畅销?

蔡崇达:我的目标从来都不是畅销,而是长销。长销的真相是,真的深入到共同命题里了。对我来说,这本书写得好不好,最大的评判标准是大众的感受。读完这本书,你会把它捂在胸口,觉得自己真的理解了,这才算得上是好作品。

读+:你的创作属于“非虚构类”,你如何看待虚构作品?

蔡崇达:其实虚构作品也是真实的。这就像做实验,让百分百的锰和百分百的钾、百分百的钠,在100℃的温度下反应,这种纯粹的反应在大自然里很少见。所谓“虚构”,就是把人间真实的、复杂的东西提纯,放到一个完美预设的状态里,去发生碰撞和化学反应。

这也是我为什么写长篇小说,因为“非虚构”能更贴近每个人的生活,而“小说”本身又能够提纯生活。

读+:对下一本书有什么想法?

蔡崇达:下一本书不会再隔8年那么久了,可能是一年后,也有可能是两三年后。我不敢承诺,因为每次写作,我都是觉得必须要动笔了,才会去写。

我不是为规划而写,而是为某种意义而写。我能保证的是,我会确保每个字每句话都值得印刷,依然是往人的内心深处走。下一本书肯定也是把一个本质命题立在那里,然后正面刚。

(长江日报记者秦孟婷)

【编辑:张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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