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斯莫斯：观察人类灵魂阴暗面的动物学家

发布时间：2024-12-18 07:07

《宠儿》海报

出生于希腊的欧格斯-兰斯莫斯（Yórgos Lánthimos）凭借《狗牙》(2009)，《龙虾》(2015)，《圣鹿之死》(2017)不仅收获各大影节的重要奖项，并有效树立其以“诡谲”为特点的作者性标签。其新作《可怜的东西》不久前摘得第80届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奖，延续继《宠儿》后与艾玛-斯通的二度合作。

欧格斯-兰斯莫斯资料图

在不失去咬合力和讽刺感的前提下，兰斯莫斯对荒诞闹剧的呈现已留下他迁移的痕迹。

如果说《犬牙》过于反传统，《龙虾》的社会实验以及《圣鹿之死》的宗教寓言，这些局部的异化都将在《宠儿》，甚至《可怜的东西》中过渡至更全部的颠覆（甚至是疯狂或病态的）：与观众或生活保持的部分距离，让现代性的隐喻成为可视的印记，对话听起来像是鞭打，回音变得更加刺耳。

《宠儿》剧照

同时《娱乐周刊》(Entertainment Weekly)为《宠儿》撰写的影评中指出“《宠儿》无疑是兰斯莫斯最亲民的电影，这并不是说它不够奇怪，无法取悦熟悉他风格的观众，只是它可能会为希腊导演吸引一批新的观众。”

只要略微搜索，就能找到不少将《宠儿》与库布里克的《巴里林顿》(Barry Lyndon,1975)作比较的文章。类似的历史题材（18世纪英国宫廷），同样的攀登社会阶级的野心者（林顿与阿比盖尔）成为联想的落脚点。

《巴里林顿》剧照

但对于兰斯莫斯来说，围绕英国斯图亚特王朝最后一位女王——安妮女王——的故事为灵感来源，并不为以现实主义风格还原事实为目的。

他电影的内部宇宙是永恒的奇幻。

时代背景仅仅是批判的切口，或者至少是一种美学偏好。兰斯莫斯在《宠儿》中摒弃史实准确的表面细节（例如更为现代化的语言，聚会中替代传统舞蹈的现代舞蹈等），深入挖掘更深层次的非稳定状态。

哪怕叙事精心穿插着对抗法国战争的军事策略之争以及Whig党与Tory党之间议会的对立，影片仍聚焦安妮女王（权力中心）身边的谋权者（莎拉与阿比盖尔），并延续着兰斯莫斯影片序列中对“性/两性关系与权力”的探讨。

《宠儿》剧照

女王与宠儿们，在戏内为影片提供着表面的女性主义视角，在戏外为女演员们（特别是饰演女王的Olivia Cloman）收集影后的勋章。

诚然，《宠儿》中男性角色被边缘化的事实是显而易见的，他们被装扮上同类历史剧中常由女性角色负责展示的假发与夸张妆容，在奢华的宫殿中踱步，仿佛互相追逐又彼此不屑的开屏孔雀。

当艾玛斯通饰演的侍女阿比盖尔在思考时，影片留给她足够的耐心和时间听她的自说自话，但当镜头之外的男性角色试图打断她时，阿比盖尔会敏捷且严厉地让他“嘘声”，就好像《奥德赛》中忒勒马科斯让佩内洛普“闭嘴”的倒置。

《宠儿》剧照

导演曾在采访中回应对《宠儿》中女性角色多样性的解读，他说：

“我们试图把她们描绘成人类，因为电影中男性凝视的视觉机制，女性角色的形象被描绘成家庭主妇、女友、战利品或牺牲者的情况太常见。我们微薄的贡献就是展现她们的复杂、美妙和可怖。”

如此，手握权力或渴望权力的女性角色变得丰富，并同时穿戴上男性与女性各自的刻板印象。喜欢狩猎的莎拉，穿着骑马服，展示政治才能；制作药草的阿比盖尔，懂得示弱与谄媚，以达到极端利己的目的。显然，兰斯莫斯并未规避陈词滥调的人设，于是部分剧情难免落入“宫斗”或“争宠”的俗套非议中。

《宠儿》剧照

导演真正的高明之处，更多隐藏在影像试听对三位女性角色塑造的加深中。例如，似乎已经成为兰斯莫斯影像标志性的鱼眼镜头或（超）广角镜头，允许我们同时观察到角色与她们所处的巨大空间，就像那长长的走廊，四周堆砌着纹丝不动的装饰品与艺术品。

她们被巨大的空包围，甚至囚禁，女王华丽的服饰让坐在房间一角的她自己也成为巨大皇宫的局部，同样死气沉沉，倍感孤独。

静止特写中瞬息改变心意的安妮女王，她是任性的孩子，也是浑身爬满数十道长着嘴呼吸的伤口的怪物。贪食、呕吐、憔悴与摇摇欲坠的权力，甚至象征疾病缠身的绷带在视觉上仍带来病变的绝望。

安妮女王剧照

女王从暗小的门廊中走出来，仿佛臃肿的怪兽。痛风的疼痛使其脚步蹒跚，她的身躯摇晃，失控般发出尖锐的喊叫，一切都成为她非人化的证明，其背后则是巨大的悲哀与身体疲惫。而当镜头非常迅速地摇过180°时，急速的运动和模糊视效带来眩晕感，女王作呕与恍惚的精神压力更以具身性的方式传递给观众。

失去孩子的高位者的孤独，或时刻提防伏击危险的下位者的恐惧，她们关系的较量也能在一场声话错位的舞蹈中，变成脚底画圈的游戏，在狩猎的枪声中，化为兔子与鸽子的同等暗喻。

她们错综复杂的关系引出奇观化宫廷帷幕下的狂乱和奢淫，并通过性去折射集权对不公的加剧。宫廷内贵族奢靡且荒唐的生活与底层人民的恐惧不断反应着阶级差异。生存的不公是如何滋生恶性竞争的，领导者亲密的幕后关系又是如何影响普通人的生活。

《宠儿》剧照

当上位者通过伤害和羞辱那些拥有更少权力或财富的人，便会与影片窒息、狡黠并充斥困惑的感官体验趋同。《宠儿》是对权力、阶级和爱的精妙观察。

兰斯莫斯在《宠儿》中精心编排了一首令人难以忘怀的协奏曲，其中和谐与不和谐交融，精致与庸俗相交。女王与宠儿们，在她们三人构成的动态中，父权制暴力结构得到再现。她们被困在限制自身的结局中：渴望得到爱的女王，却只能得到麻木服从的抚摸；不可避免受到奴役的阿比盖尔，短视与享乐让她与皇室宠物无异；而被判流亡的莎拉，已离开她效忠的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