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小龙:黄庭坚书法在明代的接受——以沈周为例
黄庭坚书法在明代的接受
——以沈周为例
■黄小龙
黄庭坚是“尚意”书风的重要倡导者和实践者。其书法风格瑰玮跌宕、欹侧险绝,极富个性。康有为曾评:“宋人书以山谷为最,变化无端,深得《兰亭》三昧。”而其书法在后世的接受历程中,明代是一个值得被关注的历史时期。
一、明初书坛对黄庭坚书法的冷淡
受历史惯性和书法的相对独立性影响,明代前期的书坛,依然是元代书风的延续,遵循赵孟頫的复古思潮,反尚意、反个性;程、朱理学的推行和帝王的审美偏好,促使“台阁体”的诞生和流行。此外,书法与仕途的紧密联系更是使得书法成为功利性的工具,其艺术性几不复存,黄庭坚书法在此期间备受冷淡。
明初,先是明太祖朱元璋恢复科举,以八股取士,并且推重程、朱理学。八股文讲究形式,基本不能掺和个人思想,其强制性不仅使文学上出现了“台阁体”,在书法上也逐渐形式化。程、朱理学的标准,抑制了士人的思想个性,在朱子思想深入人心的同时连同朱熹的书法观也为时人所接受。朱熹曾评价宋人书法:“字被苏、黄胡乱写坏了,近见蔡君谟一帖,字字有法度,如端人正士,方是字。”“书学莫盛于唐,然人各以其所长自见,而汉、魏之楷法遂废。入本朝来,名胜相传,亦不过以唐人为法。至于黄、米,而欹倾侧媚、狂怪怒张之势极矣。”从中可知,朱熹的书法审美观是端庄严谨、平实方正,而以苏、黄为首的北宋“尚意”书风则被其深恶痛绝,其反个性的思想实际上是对书法个性的泯灭,然而在当时却正好符合统治阶级的审美需求。永乐十四年(1416年),周宪王朱有燉(1379—1439,朱元璋之孙)集成《东书堂集古法帖》十卷,其中收录了从晋至元的名迹法书,而宋人仅收入苏易简摹《兰亭序》1件,“宋四家”皆被弃之,朱有燉曾言“予平生不乐宋人书”,又在《自序》中写道:“至赵、宋之时,蔡襄、米芾诸人虽号为能书,其实魏、晋之法荡然不存矣。元有鲜于伯机、赵孟頫,始变其法,飘逸可爱,自此能书者亹(wěi)亹而兴,较之于晋唐虽有后先,而优于宋人之书远矣。”其“不乐宋人书”,实际上代表了明代皇室对书法的态度,而皇室的审美取向很大程度上会影响朝野,明初的书法审美观由此可见一斑。
另外,明初书法具有很强的功利性。明初曾设中书舍人一职,主要承办内阁交付的缮写工作,这项工作则必然要求是善书者,书写的风格也必须符合皇帝的胃口。起初,其选拔过程还是相对严苛的,然而到了永乐时期,自沈度推荐其弟沈粲也成为中书舍人后,便形成了一种风气,中书舍人一职的门槛就变低了。大抵是写得一手好字,然后受人推荐,皇帝同意,从此便平步青云。如此的功利性致使读书人为了仕途也争相学习书法,可惜的是他们学习书法只是寻找捷径,或直接师法当时书家,或师法元人,或通过元人间接学习古人,这种顾其流而丢其源的行为,终使他们的书法缺乏生气;又因迎合帝王的喜好,最后便形成千篇一律、千人一面的台阁书风。这种缺乏个性的形式主义书法是偏离书法艺术正轨的,更无从谈生命力,黄惇先生在《中国书法史·元明卷》中对这一现象有评述:“明初台阁体书法与台阁体诗文、院体绘画实是同一文化背景下的产物,并可视为明代封建社会皇权统治发展至极端情况下的特殊文化现象。”这一时期为书法的低潮期,宋人的“尚意”书风被推至边缘,黄庭坚书法自然不为时人所重。
沈周《卧游图册》之九
二、沈周对黄庭坚书法的接受
永乐十九年(1421年),明成祖迁都北京,政治中心也随之转移,虽然南京也存有一套政治管理机构,但已形同虚设。再者,统治阶级内部矛盾不断,内阁忙于争权已无暇顾及太多,在管制上有了放松,此时人们的思想逐渐得到解放,宋人书法开始受到重视,沉寂一百多年的书坛开始苏醒过来。明代中期之后,经济繁荣的苏州地区成为书坛的中心,吴门书派的出现,更是有了“天下书法归吾吴”的盛况,自始明代书法走上自觉发展的道路,而沈周对黄庭坚书法的接受在这期间起到重要作用。
沈周(1427—1509),字启南,号石田,晚号白石翁,苏州人。与文徵明、唐寅、仇英并称“明四家”,为吴门画派重要的奠基者和开启者,同时也是吴门书派的先驱。受家学影响,沈周很早便学习诗文书画。早年以诗名为世人所知,据说在他15岁时就能作百韵诗,而后在接受南京地官崔公面试《凤凰台歌》时,援笔立就,文采飞扬,一气呵成,时人赞其有王勃之才。他在画上也有很高的成就,其画师法黄公望和吴镇,秃笔中锋、气势雄浑;且每作一画,落笔点苔,绝不含糊,虽不刻意为之,然神态俱出。然沈氏终生不仕,喜欢交游,虽足迹未出吴中,却能声名远播,据他的入室弟子文徵明记载:“(沈周)稍辍其余(指写诗之余),以游绘事,亦皆妙诣,追踪古人。所至宾客墙进,先生对客挥洒不休。所作多自题其上,顷刻数百言,莫不妙丽可诵。下至舆皂贱夫,有求辄应。长缣断素,流布充斥。内自京师,远而浙、川、广,莫不知有沈先生也。”其名声之大,由此可见。
对于沈周书法,《明史》说“字仿黄庭坚”,与其同时代的书家王鏊亦称:“书法涪翁,遒劲奇倔。”但从其传世书画作品来看,沈周并非一开始就学习黄庭坚。据葛鸿桢在《论沈周行书〈赤壁赋〉卷的真伪及书风演变期的界定》考证,沈周书法大致经历了三个阶段:早期书法受当时风气影响,带有明显“台阁体”面貌;40岁前后转向宋人学习,但并未稳定一家,如他40岁所作《石湖归棹图》《云石风泉图》上题字,皆有黄山谷影子,而约40岁所作的《庐山高图》上题字则有明显学东坡的痕迹;44岁左右醉后作《为刘玉画山水轴》又在题字中掺入“米癫”书体,他自题云:“米不米、黄不黄,淋淳水墨余清苍。”可见这一时期的沈周仍在苏、黄、米三家中探寻适合自己的路。直至54岁之后,才确定专攻黄庭坚一家。沈周在这十多年的时间里完成了对自我书风的突破转变,而其学书取向的转换亦非偶然。
沈周纯学黄庭坚书法,在书学思想上也更是与之神合,曾云:“黄文节公随大小真行,俱有一段不可屈服、不可磨灭之气。今俗子喜评苏、黄二公,盖用绳墨尺度,是岂知书者哉!余谓文节公书,郁郁森森发于笔墨之间,此所以他人终莫能及。”在此评论中,沈周对黄庭坚书法给予高度肯定,“郁郁森森发于笔墨之间”可见他对山谷书法书卷气的推崇和接受,这与当年山谷推许乃师东坡“学问文章之气,郁郁芊芊发于笔墨之间,他人终莫能及”如出一辙,有明以来,黄庭坚可谓真正遇到知音矣!沈氏虽书名不及画名,然其对黄庭坚书法的肯定和接受,使得元明以来被推至边缘的宋人“尚意”书法被重新重视,书法个性逐渐彰显。这一学书观念的转变,对后来吴门书家的中流砥柱祝枝山和文徵明起到很好的示范作用,推动明代书法的积极发展。
三、沈周学习黄庭坚书法的原因
(一)市民阶层对书画审美的转变
政治上的放松使得苏州的文人有了一定的环境基础,在经济上,明代中叶的苏州在农业、手工业和商业方面已十分发达,并出现市民阶层。商业的繁荣发展,在促进消费增长的同时,也促使书画艺术走向商品化;而市民阶层对书画需求量的增加,一方面让许多业余书画家因此成为职业书画家;另一方面,他们的审美意识也影响到了文人的书画创作,促使许多抒发个性且富有独特风格的书画家产生(参阅黄惇《中国书法史·元明卷》“吴门书派出现的历史条件”部分)。在此环境中,沈周即是其中耀眼的一位,吴宽曾记:“伪作纷纷入京国,欲以乱真翻费力。”可见沈周作品受欢迎的程度,且市场需求量何等之大,因此,为适应市场之需求,沈周师法富有个性的黄庭坚书法不无原因。
(二)苏州地区学书风向的变化
黄君在《千年书史第一家》中说:“书法这门艺术,其实与风俗、学术、思想、人情是密切相关的,所以,思想风气的变化就如风向标一样,总能反映在书法的审美趣尚之中。”沈周书法当时不是突然学习宋人的,亦非学习宋人书法的孤例。这从与之同时代、同为吴门书派先导的徐有贞、李应祯和吴宽的书作中可现端倪。
徐有贞(1407—1472),初名珵,字元玉,号天全,苏州人,为祝允明的外祖父和书法启蒙老师。朱谋垔《续书史会要》称:“(徐有贞)书法古雅雄健,名重当时。”徐氏一生的学书历程大致为早年学欧、褚,中年学王,晚年学素、米。从他前面的历程来看,与元人无异,基本是师法晋、唐一路,然而在他晚年时突然学米芾,却是一个值得关注的现象,实质上也是开了一个先例。王世贞《艺苑卮言》曾提及:“有贞善行草,得长沙素师、米襄阳风。”除了在书法实践上的突破外,徐氏的书学思想也有其独到处。祝允明《怀星堂集》记:“仆学书苦无积累功,所幸独蒙先人之教。自髫丱(ɡuàn)以来学,绝不令学近时人书,目所接皆晋、唐帖也。”其“绝不令学近时人书”的书法观实际上打破有明以来因因相袭的陋习,对当时和以后书法的发展有重要影响。
李应祯(1431—1493),初名甡(shēn),字应祯,后以字行,苏州人。其篆、隶、楷、行、草五体皆善,且自成一家。李氏十分注重对传统古法的学习,据文徵明《跋李少卿帖》记:“(应祯)凡运指、凝思、吮毫、濡墨,与字之起落、转换、大小、向背、长短、疏密、高下、疾徐,莫不有法。盖公虽潜心古法,而所身得为多,当为国朝第一。其尤妙能三指尖搦管,虚腕疾书,今人莫能为也。予虽知之,而心手不逮,盖数年来未始有得。”除此之外,李应祯的书论亦可见其对黄庭坚书学思想的接受,一次看到文徵明书法中涉有苏东坡笔意,大咤道:“破却工夫,何至随人脚踵?就令学成王羲之,只是他人书耳。”其主张自成一家、不愿“随人脚踵”的书法观显然是对山谷“随人作计终后人,自成一家始逼真”的继承。李氏亲身经历过对“台阁体”的反叛,这一书法观可为当时文人书家对书坛风气不满的缩影。
吴宽(1435—1504),字原博,号匏庵,又号玉延亭主,苏州人,与沈周交往甚密。其书法主要学习苏东坡,且不杂他体。王鏊曾云:“宽作书滋润中时出奇崛,虽规模于苏,而多所自得。”都穆也认为:“书翰之妙,识者以为不减大苏。”吴氏只攻宋人一家与沈周有异曲同工之处,他们从风格上直接远离元人,对吴门书派的形成和发展起到了重要作用。
以上几人的分析,不仅可窥沈周生活时期的时代背景,而且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很微妙:其中徐有贞为祝枝山外祖父,他与王鏊、吴宽皆为当朝权贵;李应祯则以善书任过中书舍人,系祝枝山岳丈、文徵明的书法启蒙老师;沈周又与祝枝山沾亲带故,是文徵明的绘画老师;沈周又与吴宽为好友……从他们的学书思想和经历来看,可知是互为影响的,也集中反映了明代学书风气的转变。
(三)家藏山谷法帖
沈周学习黄庭坚书法,除了上述背景因素外,还有一些很重要的内在因素。据都穆《寓意编》载,沈周家藏黄山谷真迹至少4件,分别为《大字经伏波神祠诗》《大楷书杜甫律诗二首》《苏舜钦、蔡襄、苏轼、黄庭坚、米芾诸人遗墨一册》《蔡襄、苏轼、黄庭坚、米芾书真迹一卷》等;又吴宽《家藏集·跋山谷发愿文》亦记:“启南所藏黄书数种,予尝获遍览。”由此可见,沈周家族里面是藏有不少山谷书法真迹,其学习黄庭坚书法乃是从真迹入手的,可以直观、近距离地进行临摹学习;加上他平时的耳濡目染,学习起来可以说是事半功倍。此外,晚年沈周的画风粗枝大叶、天真烂漫,与黄庭坚长枪大戟、风神潇洒的书风恰好相匹配,可谓相得益彰。以《卧游图册》之九为例(如图),可见沈周在保留黄体基本特征的同时略掺己意,将山谷笔画的跌荡起伏进行弱化,显得更加自然流畅,与其画风浑然一体。
四、结语
沈周虽一生不仕官场,然其绘画远播全国,名动海内。又因其在画上题字,所以在其画流行之同时,也传播了书法风气,故其对明代书法的贡献远远大于同时期的书家。
总之,明代书坛以学习宋人书法注入新鲜血液,而又以极富个性和书卷气的黄庭坚书法影响最大。沈周对山谷书法的接受开一代风气,在其之后,山谷书法大为盛行,有明一流书家如祝允明、文徵明、王宠、徐渭等,无不曾师法黄庭坚,他们或取山谷笔法、或取其结字特点、或取其满纸纵横之章法、或接受其书学思想来探索自己的面貌……各取所需,各开新面,使得书法这一门艺术的发展更加繁荣多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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