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青:我只是一个暂时还没有学会说假话的人

发布时间:2024-12-18 19:50

陈丹青人物素描。

文|鞠青 图|赵卫民 杨子

一说要采访陈丹青,就有人冷言:“哎,他是个同性恋吧?”2006年我们策划了一期关于同性恋的专题,蔡康永等几位原先答应接受采访的“出柜”人士,接到采访提纲后没了下文,倒是陈丹青却知无不言,大谈他在纽约如何为同性恋酒吧画壁画、参加同性恋花车大游行。做这些事,让他得意、自豪,言语间毫无忌惮,“我对所有‘恋’基本都同意”,这几乎被一些人曲解为陈丹青的出柜宣言。

这些年来,公众视野中的陈丹青,难免有“话痨”之嫌。书一本接一本地出,采访一个接一个地做,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他一一作答,“议论既多,谤亦相随”。对于同性恋之类腹诽,他一笑置之:“我真希望我是,那样我会画得好多了。”但是有人对他频频发言做旨在炒作自己的揣度,他也有百口莫辩的无奈。

聪明如陈丹青,横跨画界与话界而能游刃从容,祸从口出言多必失的道理自然不是不懂。“看人失言,有快感,……今年再供应一回这类琐碎的快感吧”,他如是自嘲,却不小心说到了要害。这个众声喧哗的年代,并不稀罕愿意发言的人,稀罕的,原就是能把话说得清楚、漂亮、好玩的人,若竟还能予人快感,那真是有境界了。

说“好玩的”真话

前不久他莅临本杂志在成都的年度精英颁奖礼,主题发言时说道:“刚才有房地产杂志采访我,让我为他们的杂志题字,我就写:房地产=官商勾结。”我们请他在一份倡议书上签名,这种事原有些形式主义的成分在,他并不敷衍,认真看了半天,总算提笔:“倡议什么呢?陈丹青”。他没有要逗人笑的意思,旁边的人却不免哑然。

会议间歇,电视台抓他去做采访,他彬彬有礼去了,坐到摄像头下却恶作剧似的冒出一句:“我要说一些你们全不能用的东西。”弄得主持人一头汗。接下来介绍身份,公共知识分子、知识分子、文化人,他都不买账,无奈主持人只好让他给自己定义,他脱口而出:“我只是一个暂时还没有学会说假话的人。”

颁奖礼那天晚上,下雨,天气出乎意料的寒冷,陈丹青披着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军大衣,端着茶缸大口喝白酒,神色间仿佛当年那个失学少年、盲流知青又回来了。想起他在刚出国的艰难日子里说的那句话:“往后得活下去啊,好在我是老油条了,插队落户的前科,结结实实地垫着。”看起来,不是虚言。

说得多了,也给人“怒目金刚”、“批判专业户”的印象,对此陈丹青抱怨受了媒体的撩拨。他经不起撩拨,自己形容犹如幼时在弄堂翻跟头,有人路过叫声好,就怎么累也还要侧手再来两个。倒也并非来者不拒,比如声称不接受两种杂志的采访,纯粹的美术杂志和纯粹的文学杂志,因为他们的问题“都太理论了,不好玩”。他自认不是知识分子,宁愿上《ELLE》—只为女儿在同学间的小虚荣,在连篇累牍的丰乳肥臀间,“忽然心惊肉跳闯祸般撞见我自己”。他拒绝各种各样的头衔,以“人”的态度回答形形色色的问题,因为他认为答问不是专家的专利。

表情“介于间谍和贼之间”

玩家姿态却让陈丹青在写作界暴得大名,他自己大概也好奇,对粉丝常有此一问:“你为什么喜欢读我的文章呢?”有人答:大约我们压抑太久了吧。还有人答:“看你的文字很爽。”他文字的魅力,部分源自性情、器识,另一部分,则和他的画一样,建基于强大的写实功力。

写实离不开细节,他有捕捉并且再现细节的天赋。他用电影《小城之春》中的一个长镜头,写1948年一个《民国的下午》,女主角和旧情人在城郊闲步,“树影拂动,风和日丽”,寥寥数笔,历史的重量就出来了。他写“文革”后的赵丹,“他像是好久不曾到人间,见人都是一番欢喜惊动”,他写上海人家掌灯时分小童练习钢琴的情形:“娘姨开门倒水呼唤小儿,家家传出碗盏磕碰的合奏,莫扎特在其间狂奔”,而他自己,“驻足偷听”,“感动莫名”。人性的深浅、文化的歧变,在他眼里不过是有质感的日常细节。

他十六岁离家插队,自述“由山沟而京都而域外,飞来飞去,四海为家而何枝可栖”。却并不缺乏日常生活的情趣,“淘米做饭起油锅……”样样拿得起。在潘家园淘了只民国的瓦缸,旧时人家用来存白米,他也灌几斤米进去,还在上面搁两斤鲜鸡蛋,再用一叠杂志画册盖起来,为此竟也能“得意好几天”。他自嘲为“文化分裂症患者”,一个画油画的中国人,看见外滩想起的却是他地理意义上的家—纽约,另一面,他40岁后才发现了苏州园林之美,发现了董其昌、唐寅……当然也发现了自己心理上的文化传承。

所以他并不总是“匕首和投枪”,即便是论理的文字,多数也曲调舒缓,充满了细节丰沛的叙事与感觉,虽然他非常喜欢鲁迅。他喜欢的鲁迅,其实也不是我们熟悉的那一个了。“少年时阅读鲁迅,我就不断发笑,成年后我知道这发笑有无数秘密理由,但说不出来,幸亏说不出来”。他喜欢的是一个“智力与感受力过剩”所以“随时随地地讲‘戏话’”的鲁迅。因为“以我私人的心得,所谓‘好玩’一词能够超越意义、是非,超越各种大字眼……直接感知那个人……它绝不只是滑稽、好笑、可喜,他的内在力量远远大过我们的想象……”在他看来,“好玩”一词,远比“油垢般层层叠叠的价值判断与意识形态”更能感知一个人。由此可见,他文字中的 “好玩”、“快感”, 出发于充分自觉,又岂会是“失言”?

2000年,陈丹青去国18年后归来,站在“京沪尘土飞扬的大街上,仿佛从来就没有离开过”。数年后,终究还是自外于体制。他终于和他的偶像鲁迅成为了同类项—“都是单干户,都没有单位、没有职称、没有官衔”。常以观看者自居并自画:“我不知道我是什么表情,大约介于间谍和贼之间吧。”作为一个“文革”时期画《泪水洒满丰收田》都能画出“局部真实”的现实主义画家,他继续以边缘人的姿态、间谍般的敏感和见人所未见的“贼眼”,观世态凡此种种。

偶尔他也会犹疑,到底是该继续多话还是多画。既想保持特立独行的姿态,又不相信有纯粹的“为艺术而艺术”,总被时代的喧嚣、价值的纷争、人的苦乐所牵扯。画画与写作,到底哪一样更能超越时间?是个问题。好在其人嗜好无多,画累了写,写累了画,通共两件事,互为余暇,倒也不难拣择。“一个愤怒的人同时很睿智,一个批判者同时心里在发笑,他的愤怒,他的批判,便是漂亮的文字。”描述陈丹青的为文,我想不出比他自己的上述文字更准确的说辞。或许,这话也可一并解释了这个人的画。

哪里有“一切可说之说”的妙事

记者:在意识形态化主流艺术和西方中心主义的双重压迫下,中国的当代艺术家该如何回答“我是谁”的问题?或者说,您自己在这个问题上是否感到迷惘?

陈丹青:不太懂这句话:“意识形态化主流艺术”是指体制内吗?你能告诉我如今中央电视台节目或者全国美协的展览,是什么意识形态吗?以我观察,体制内各种艺术竭尽全力试图多样,适应变化的社会,但它的问题正好是缺乏货真价实的意识形态,缺乏激励艺术家的完整价值观。一个真挚而充沛的意识形态是创作动力之一。革命年代的艺术家绝对相信自己的理想激情,宗教时代的艺术之所以伟大,更是如此。

至于所谓西方中心主义,是指我们自己认同人家为中心,还是人家仍在做些什么事情使我们边缘化?事情正好相反,西方系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放下身段,竞相进入中国,或请我们出去办活动,国家文化机构现在有越来越多的项目与西方合作,例如中法、中德、中意,中荷等等文化年,我不知道历史上有哪个时期出现这么多机会。

所以我不明白,您的“双重压力”是指什么?中国艺术家高兴着呢。我猜大家需要的真正压力是,在空前的可能性中,你怎样拿出像样的作品。这是艺术家理应背负的压力。

记者:在这个以商人为时代英雄的时代,艺术家的存在还有多大意义?他们能为这个时代做些什么?

陈丹青:这又问得离奇。为什么商人成了“英雄”,艺术家就得自问“存在的意义”?敦煌绘画的赞助者是供养人,即标准的商贾,文艺复兴的真英雄是大富豪。没有美第奇家族,文艺复兴是不可想象的。在良性的时代,稳固富有的阶层—帝王、贵族、资本家、赞助商—带动无数精彩的艺术,创造文化,创造历史。七世纪的长安,九世纪的洛阳,十世纪的君士坦丁堡,十四世纪的佛洛伦萨,十七世纪的阿姆斯特丹,十八世纪的维也纳,十九世纪的巴黎,二十世纪的纽约……这些时代,艺术家根本忙不过来啊。

今天的中国英雄真的是商人吗?您难道不知道,无数总经理同时就是高官,无数高官的权力百分之百决定着商人的投资与发展。别说境内商人的重中之重是摆平各级官员,连西方大公司也早就学会巴结中国的官员,并试图精通此道。艺术家的存在还有“多大意义”?您没看见如今太多艺术家的真正身份就是官员,他们对行政级别的了解与关切,远远甚于艺术。怎样升官,同时怎样卖画,才是他们每天每夜的双重压力啊。

记者:这些年来在绘画方面几乎看不到您的作品,而在言说方面您几乎穷尽了一切可说之说,有没有江郎才尽或是学养不够的担忧?

陈丹青:我几乎天天画画,但是不发表,不展览,不出画册。我辈出过名了,我还没学会自作多情,以为别人巴望看见我的画。平时自己画着高兴就好,偶尔和学生或年轻人参加一两个小展览,只是为了帮助未出道的艺术家,使开幕式稍微多几个人进来站一站,你们媒体势利,见我的名字,或许就肯写两句吧。

我又哪里“穷尽可一切可说之说”。近年我已几乎不在报上发表文章,几乎不接受视频采访,博客早停了三年,你应该知道,哪里有“一切可说之说”的妙事。当然,在我一面,我从未梦见自己是个“江郎”,您见我在哪篇文章里说过我是个“文化人”、是“知识分子”、是“艺术家”?

记者:您在《荒废集》里收进了《新京报》一篇讽刺你自我炒作赚得盆满钵溢的文章,您的回应似乎失去了一贯的风度,很生气。为什么特别在意这一点,是不是一种对自己艺术成就的不自信?您有没有危机感?

陈丹青:我竟有过“一贯的风度”吗?什么“风度”?您上网看看, 叫我闭嘴,指我“作秀”、“炒作”、“话痨”、“浅薄”……多得是,回国十年,没有断过。《新京报》那封公开信是正式发表在纸媒上,编辑部的目的就是撩我生气,逼我回应,拿去填版面,我能不生气吗?我能扫人家的雅兴,不钻圈套,装做宽宏大度吗?

这和我的艺术或自信有什么关系?当然,我有危机感,譬如这篇访问如果不回复,您怎么想?您又怎么交差呢?

记者:从您的言论看,似乎对当下中国的凡此种种都不满意,这种否定与质疑的态度和思维方式是否有欠公允?

陈丹青:您对中国的大学教育很满意吗?您对城市建设中的野蛮拆迁很满意吗?您对目前的医疗系统很满意吗?假如您诚实地告诉我:是的,很满意!很开心!我立即向你低头认罪:我错了,我改,我脑子进水了,我对不起人民,我要重新做人,封我的嘴,然后向你们好好学习—这样行吗?

(注:本访问为笔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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