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青与木心:一个儿子对父亲的感情
在木心逝世一周年之际,《文学回忆录》出版。“木心终于和时代发生了关系”,陈丹青说。
很多人将木心与陈丹青,比作孔子与颜回。“吾与回言终日,不违,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发,回也不愚。”陈丹青听木心的课,一字一句记录下来,五大本笔记整理成《文学回忆录》留世,“里面的每句话都是木心说的。我可能漏记,但绝不添一句一字”。
自异国相识,至木心去世,26年的岁月里,陈丹青一直对木心执弟子礼,并以“先生”相称,恭敬备至,其相交之情,亦师亦友,情同父子,又非恭敬二字所能全部形容。木心对丹青有传授之恩,言传身教的点滴人格影响着学生;学生则尽己所能完成老师的夙愿:归乡、出书、安葬、为人所知。这个学生的相伴奉侍,让独身一生的木心晚年有了安慰。
“我还会再遇到一个木心吗?”陈丹青曾经慨叹,“珍贵的关系,是不可替代、不可复制的。”
做了“丹青”师父
木心曾说:“我一生的各个阶段,全是错的。”在刚刚过去的上海书展中,《文学回忆录》专场陈丹青定的主题也是:“木心的困难”。木心一生都与他身处的时代错位,显得“不合时宜”,这也正是木心的独特之处,这种“独特性”带来今天我们阅读他的困惑。木心对与时代的这种错位,从没停止过抱怨,“他得有个人讲,我是那个听者。”陈丹青说。
1982年秋,从中央美院毕业、初到纽约的陈丹青,在地铁上意外结识了同年到美国的艺术家木心。两人一见如故,第二年即密集过往,“剧谈痛聊”,常用上海话长谈到天明。那时木心的散文、小说常见于纽约主流中文报端的文学副刊:《侨报》、《中报》。平日里,两人约在中央公园或咖啡馆见面,木心取出前一夜写就的手稿给他看,自己在公园长椅上安静地抽烟。
木心的渊识,让陈丹青“不知如何是好”。他迅速在他周围的艺术家朋友中间推介木心,当时来美的艺术家,各人有各人的迷茫与寂寞,众人见了木心,也“不知如何是好”,于是常聚在一起听木心谈天说地。陈丹青描述当时的情形:
“逢年过节,或借个什么由头,我们通宵达旦听他聊,或三五人,或七八人,窗外晨光熹微,座中有昏沉睡去的,有勉力强撑的,唯年事最高的木心,精神矍铄。”
于是应大家的邀请,木心开讲《世界文学史》课程,轮流在各人家里,寒暑假上课,历时五年。陈丹青则如释迦牟尼的学生阿难,一字一句记下老师课堂上的话。木心说,陈丹青手快,5年的课堂笔记工工整整。而陈丹青听课的感觉,一是无穷的愉快,一是智力“不支”,往往四五小时后,所有同学面露倦色,只有木心先生还能谈笑风生。
陈丹青说,他们就是想听木心说话,木心也乐意他们在听。每堂课都很安静,听木心缓缓地讲,休息时,他和木心到外面去抽根烟。
不仅在课堂上的扎实受益,多年来陈丹青在目睹木心的文章、谈吐、仪态等小节中领会老师的严谨和对美的追求。木心自己裁剪制作衬衫,设计皮鞋,烧一手好菜,布置家居更是拿手好戏,点石成金。他说平时特别喜欢看木心不慌不忙一道道工序做菜的样子。他感叹道,这样无处不在的启发,根本无法效仿,因为渗透人格。“木心给了我庞大的立场,还给我无数细微的立场。”这些立场分布在生活的细节中。有一次他们在餐馆,陈丹青猜中了邻座的老太太是意大利人,颇有得意的意思。几年后一次谈话,木心谈起虚荣心,就说起这件事,他说人难免会这样,但要克制随口就来的虚荣心。“你看,这么微妙的小事,他会点出来,一点,我面红耳赤。修养是很具体的,像禅宗,一件小事、一件小事……《文学回忆录》里到处是这种意思。”
木心幼年迷恋绘画与文学,但江南老式家长大多期盼孩子从事法律、医学,他的姑妈说他“将来要做丹青师傅呢!”木心后来笑说这段往事:“结果呢,不小心真的做了(陈)丹青(的)师父啦。”
“我看到的是一个儿子对父亲的感情”
在《文学回忆录》的录入和校对过程中,陈丹青等于重上了几回课,常常大笑得抽筋,继而会伤感。“他真的说过这么多话,现在变成了一本书。”先生的神态,上课时讲究的样子,跃然眼前。“不止十次,我记得,他在某句话戛然停顿,凝着老人的表情,好几秒钟,呆呆看着我们。这时,我知道,他动了感情,竭力克制着,等自己平息。”当时,这种在内心翻涌的艺术的力量也同样震撼了一个学生的心,一种感同身受的内心默契。
陈丹青将一本出版的《文学回忆录》放在先生骨灰盒旁边。他很清楚,现在做的每件事,木心极端渴望,唯一不能与他商量的,是怎么去做。“木心非常渴望被大家阅读。他对已知的几位读者,非常珍重在乎。”
为了木心能够安度晚年,陈丹青想说服木心回国。他先去乌镇看了一遍,拍了照片,将木心故居残存的一个花窗拿到美国去,并送79岁的木心回到阔别的故乡乌镇。木心晚年有时候也犯糊涂了,每一次陈丹青都很耐心。“可怜啊,你们读书太少。”暮年的木心一次又喃喃地对陈丹青说,那时木心已耳背,丹青大叫:“都听你讲过了呀!”他一愣,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学生。
木心的葬礼,陈丹青从美国赶来,花了一天一夜将现场重新布置,给木心准备了一个体面的葬礼仪式。木心最后的时光,陈丹青的“守护与送别”、“葬礼与追思”,被他以动人的语言记录下来。
《文学回忆录》热销,很多人怀疑陈丹青出书的动机,陈丹青也说因为自己牵累到先生,“但是我得出面,不然他出来太难了……现在市面很势利,没人出来叫叫,据说上市后几周卖不动,就下架,就完了,我绝不能让木心的书给这么糟蹋。”
过去十多年,陈丹青几乎参与了木心的所有重要的事。“第一是安顿他的晚年,说服他回来;第二是让他活着看到自己的书在母国出版;第三是他的病与死,都要在场;第四,就是弄这本文学课笔录;第五,这些日子做木心逝世周年的纪念集。此后还有美术馆的许多事。”
木心故居重建的主要策划者、也是木心晚年很信任的乌镇旅游开发有限公司总裁陈向宏说:“我真的很敬重丹青对于木心的发自内心的尊重和师生之情,这一点我很少跟别人说,因为我看得非常清楚……我看到的是一个儿子对父亲的感情。我跟丹青说:‘你的坚持也感染了我。’”
陈丹青在接受采访时说:“如果你珍视我和木心的友情,以后见了另一对好师友,你说,你们真像当时的木心和陈丹青。你以为他们会高兴吗?他们可能有木心和我没有的另外一种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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