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三义:木心和纪伯伦:两个散步散远了的人

发布时间:2024-12-19 01:30

王三义,上海大学文学院教授

木心被问起为何出国,他说“那是散步散远了的意思”。比木心早几十年,还有一个散步散远了的人,纪伯伦。

木心画画,写作,懂音乐和哲学;纪伯伦(1883—1931)是作家、画家,哲学底蕴深厚,也懂音乐。木心赴美,在美国生活24年;纪伯伦离开黎巴嫩远走美国,在美国30年(上学3年;工作27年)。纪伯伦的主要作品在美国完成,木心早期作品被毁,公开发表的作品,也是在美国创作完成。木心和纪伯伦都没有婚姻、家庭,没有子女,留给世界的只是文学和绘画作品。了解木心生平,阅读木心的文学作品,我第一感觉是,木心有点像纪伯伦。

不过,木心55岁才到美国,79岁回家乡;纪伯伦12至15岁在波士顿读书,19至25岁、27至48岁在美国工作(48岁病逝于纽约)。纪伯伦用母语(阿拉伯语)和英语写作,木心用母语中文方块字写作。阿拉伯“旅美派”有几个写作团体,纪伯伦是领军人物,而木心是单枪匹马。

(一)

木心讲“世界文学史”时,点评了众多文学家、艺术家,没有提到纪伯伦。陈丹青的课堂笔记缺了一次,莫非在那次课上讲了?看题目,《表现主义、达达主义、超现实主义》,又觉得不可能讲。纪伯伦不属于上述哪个流派。那就是木心真的没讲。

我猜测,木心应该熟悉纪伯伦。第一位翻译介绍纪伯伦的中国人是茅盾,木心家乡乌镇的名人。茅盾在1923年译介纪伯伦作品。木心少年时代阅读茅盾家的藏书。第二位翻译纪伯伦作品的作家是冰心。1931年年,冰心翻译的纪伯伦作品《先知》出版。据纪伯伦研究专家伊宏介绍,《世界文学》在1957-1959年发表了7篇纪伯伦作品,1960年国内出版《黎巴嫩短篇小说集》,收录纪伯伦两篇小说。1963年,冰心翻译的纪伯伦名作《沙与沫》部分译文在《世界文学》刊载。所以我估计,木心早年读过纪伯伦的作品。

木心讲课时没提纪伯伦,也许,因为世界文学宝库琳琅满目,著名人物璨若群星,木心只能挑选重点来讲,难免遗漏;也许,木心确实不熟悉纪伯伦,或者不感兴趣。纪伯伦的作品属于“阿拉伯侨民文学”,木心在讲世界文学史时,对中世纪的阿拉伯文学有很高评价,对纪伯伦作品应该不会排斥。

说起木心,关键在于他的“出走”。如果不出国,就没有我们今天所知的木心。纪伯伦也一样。纪伯伦12岁(1895年)随家人去美国波士顿,读书三年后,返回贝鲁特,学习本民族的语言和文化。后来,纪伯伦赴巴黎学习绘画。纪伯伦发表作品是20岁左右(1902-1903年),早期作品结集为《泪与笑》,出版较晚(1913年),第一部正式出版的作品是《音乐短章》(1905年)。短篇小说集《草原新娘》1906年发表。23-28岁(1906-1911年)是纪伯伦小说创作的高潮,陆续出版小说集《叛逆的灵魂》《折断的翅膀》等。纪伯伦1910年返美后,作品以散文诗为主,英文和阿拉伯文作品都有,主要包括:《疯人》(1918年)、《先驱者》(1920年)、《暴风集》(1920年)、《先知》(1923年)、《珍趣篇》(1923年)、《沙与沫》(1926年)、《人与耶稣》(1928年)等,还创作了诗剧《大地之神》(1931年)。纪伯伦的文学作品,风格独特,语言清新,想象丰富,情感真挚。

纪伯伦21岁开始办画展。他的画以人物画为主。汇集成册的只有《画二十幅》,出版于1919年。据估计,纪伯伦一生创作了大约700幅画,有油画、水彩画、铅笔画,现保存于黎巴嫩贝什里纪伯伦博物馆大约450幅,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收藏5幅。纪伯伦本人最珍爱的画作是《向着无限》。

后世对纪伯伦的评价是:纪伯伦拥有三个世界:诗的世界、画的世界、心灵的世界。

(二)

木心和纪伯伦的相似经历,几句话可以说明白,但他俩的文学创作,相似之处需要细说。以我粗浅的看法,木心和纪伯伦在表达方式、题材选择、受哲学影响三方面,“共性”较为明显。

(1)都擅长于散文、诗歌,无体系,有洞见,短章精彩。

李劼评价木心时,有一个巧妙的说法:“木心开屏,美在洞见”(李劼《木心论》)。用散文、诗歌、哲理短章表达,是木心的文学特色。纪伯伦也一样。纪伯伦的散文充满哲思,诗章寓意深远,文字凝练,意境优美。纪伯伦在赴美之前的作品,短篇小说较多,也有中篇小说,但赴美之后,小说创作不多,主要写散文和诗歌。纪伯伦留下大量的哲理诗,被后人当作名言警句。

木心:“总觉得诗意和哲理之类,是零碎的、断续的、明灭的。多有两万七千行的诗剧,峰峦重叠的逻辑著作,歌德、黑格尔写完了也不累,予一念及此已累得茫无头绪。”因此,木心的长诗、长篇小说都在计划中,未能完成。纪伯伦也不事体系,赞美大自然,观察世间事,常常有感而发,妙语连珠,如浪花点点,美不胜收。纪伯伦写短篇小说,不以情节取胜,不设置人物纠葛,冲突和悬念较少,主要特点是:抒发主人公的心里感受、内在情结,类似歌剧的“咏叹调”(伊宏主编《纪伯伦全集·序》)。

(2)作品的取材范围、内容具有相似性。

纪伯伦作品题材广泛:有的篇章表现对故土的思念,有的作品表达对自然的歌颂,对个人自由的追求,有的是对社会问题的探讨,或对宗教信仰的思考。纪伯伦作品具有鲜明的时代性,思想性,也具有浓郁的民族情感。例如,《沙与沫》、《珍趣篇》表达诗人对大自然的赞美和对社会问题的忧虑;《先知》、《人与耶稣》、《大地之神》结合历史和宗教题材,表达作者对文化和艺术的理解;《疯人》、《暴风集》则充满哲理,寓意深远。

木心的作品题材广泛,思考人生,描摹世情,参透历史,“涛涛泛泛间”直抒胸臆。木心作品中让人过目难忘的篇目很多,例如,《我纷纷的情欲》中的“科隆之惊”、“旗语”、“泡沫”、“草叶”、“芹香子”,《素履之往》中的“庖鱼及宾”、“困于葛藟”,《即兴判断》中的“眸子青青”、“已凉未寒”、“寒砧断续”,《琼美卡随想录》中的“如意”、“剑柄”、“将醒”、“缀之”、“俳句”,《爱默生家的恶客》中的“草色”、“烟蒂”等。收录于《鱼丽之宴》的“答客问”,主题是文学和艺术,但谈及人生体验,在我看来,句句精彩,耐咀嚼,百读不厌。

木心早年被毁的书,侥幸有20本的书名还在。这20本中,小说有9本,如《临街的窗子》、《夏狄的赦免》等,散文1本,题为《凡伦街十五号》(百篇集),诗集有4本,如《如烟之姿》、《十字架之半》等,剧本《进来吧,主角》,旧体诗词《玉山赢寒楼烬余录》。这写书名,让我们看到木心写作的题材范围,不同凡响的选题立意。

木心和纪伯伦的题材,都涉及大海、沙滩、流浪者、植物、小动物。纪伯伦文章的题目,一类涉及异域地名,如“扎德之地”、“ 有高柱的伊拉姆城”、“ 在圣殿的台阶上”、“ 往昔之城”,一类和历史有关,如“隐居的先知”、“世纪的灰与永恒的火”、“ 墓地的呼声”。有的一听名称就觉得很独特,如“草叶如是说”、“ 在我的孤独之外”、“ 雄心勃勃的紫罗兰”、“岸边一捧沙”、“ 国王与牧人”。木心的文章题目,涉及异域地名的,如:“波尔多的钟声”“圣彼得堡复名”、“从薄伽丘的后园望去”、“普林斯顿的夏天”、“罗马停云”、“维苏威烬馀录”。其他独特的题目,如作为书名的“西班牙的三棵树”、“温莎墓园日记”、“哥伦比亚的倒影”。木心《云雀叫了一整天》中的“乙辑”,《琼美卡随想录》中的“风言”、“嗻语”,从体例和样式看,与纪伯伦的《沙与沫》相似。

(3)都有哲学底蕴,喜欢尼采等哲学家并深受影响。

纪伯伦和木心一样,都喜欢尼采。纪伯伦阅读尼采的作品,被尼采的哲学和散文体的表达方式吸引。纪伯伦直接谈尼采的篇目,我们知之甚少。因为,国内能见到的纪伯伦全集,只是文学作品和书信,没有收录文论和演讲。木心说,“尼采,我一跟到底。罗曼·罗兰、高尔基这类,包括纪德,早就分手了,有时还要“批判”他们。”“说尼采是哲学家,太简单了。我以为他是:一个艺术家在竭力思考。我常想:尼采,跑出哲学来吧。”木心还说,“我与尼采的关系,像庄周与蝴蝶的关系。他是我精神上的情人。”在另一处,木心讲到他“对尼采旧情复燃,又发作了。”

(三)

纪伯伦是孤独的。他说,“才华横溢的人都是不幸的,尽管他们精神高贵,可那精神总是蒙着一层泪水。”纪伯伦在文章中表露:“在这个世界上,我是个异乡人。”“只有在孤独陪伴我时,我才感到幸福。”在译者冰心看来,创作《先知》的纪伯伦更像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对年轻人讲一些处世为人的哲理,在平静中流露出淡淡的悲凉(《先知》新译本序,1981)。

纪伯伦不愿重复别人的思想和语言,人格独立。木心也是如此。

纪伯伦和木心两人,对“误解”、“悲观与乐观”、“现代文明的弊端”等有独特的见解,而且,各有各的“独特”。例如,纪伯伦说,“误会也许是两个灵魂间最短的道路”;木心说,“人类的悲剧,是对自身的误解”;“知名度来自误解”,“作品发表后,误解就来了”。纪伯伦说:“我一说就错,是因为我的思想来自剥夺的世界,我的情词来自模仿的世界。”木心说,“我是翻了脸的爱国主义,是转了背的理想主义者。”纪伯伦说,“脱离常轨,或出于疯狂,或出于大智。”木心说,“我喜欢推到极端的偏激的艺术,也喜欢宽容大度的艺术。”纪伯伦说,“乐观主义者只见玫瑰而不见其刺,悲观主义者只盯着刺而不见玫瑰”;木心说,“我是怀着悲伤的眼光,看着不悲伤的事物”;“悲观主义是一个态度,一个勇敢的人的态度”。纪伯伦说,“矫揉造作的羞涩是装饰起来的丑陋”;木心说,“人有那么一种心理,痛悔,内疚,等等,放在心里深思即可。一出声,就俗了,要别人听见——就居心不良。”纪伯伦说,“你不会看透我在大海中蕴孕的思绪,而我也无意让你们看透,我愿独自领略。我与大海同流。”木心说,“每个人要保留一点神秘感,使人不知你。艺术家要保留一份‘神秘感’,保护自己。”

关于创作,纪伯伦说,“创作者并不重视批评家,除非创作者变为不孕者时。”木心批评金圣叹,说他将人家原文肢解鳞割,迁就己意,使读者没有余地。木心说,“艺术上从来没有你死我活,只有你活我活”;“要有天才,不要做大批评家。没有批评家,苦在哪里呢?是直到现在,不是谁好谁坏的问题,而是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的问题,都没有弄懂。”“敏于受影响,烈于展个性,是为风格”。

可能由于纪伯伦写作时年轻气盛,而木心是饱经忧患的老者,他们两人在表达同一主题时,也会表现出较大差异。例如,纪伯伦有一篇散文诗:“这是杯盏盛放不了的烈性醇酒/岂能去滋润毁谤者的喉咙/这是大海——高潮即我们的沉默/低潮落于我们的笔管中。”(纪伯伦《致敌对者》,收录于《珍趣篇》,伊宏译)。木心的诗:“……蓝紫鸢尾花一味梦幻/都相约暗下,暗下/清晰  和蔼  委婉/不知原谅什么/诚觉世事尽可原谅 ”(木心《杰克逊高地》)。木心的表达,要比纪伯伦深沉、悠远。

纪伯伦早年的文学作品充满忧郁,有的甚至是“哀”、“怒”为基调。因为,就在纪伯伦开始发表作品的时候,1902-1903年,经受了连续丧失亲人的沉重打击,母亲、哥哥、小妹妹在一年内病逝。纪伯伦自己体弱多病,40多岁已是生理上的老年。相比之下,木心早年的心境是明丽的,从被毁的那20本作品的书名看,作者出手不凡而又立意高远,有创作,有学术,他想要成为大作家、大学者的。灾难是在中年阶段降临的,木心在囚禁中写的文字,读者只能了解字面意思,真正的含义,只有木心自己懂。木心留下的作品,写于晚年,写于国外,创作时“痴心已去”。

(四)

纪伯伦的同伴和笔友,出名的还有努埃曼(1889-1988)、艾布·马迪(1889-1957)、米沙勒·迈卢夫,这批作家组建的文学组织,在纽约的名为“笔会”,在巴西圣保罗的叫“安达卢西亚协会”,在阿根廷的叫“文学家协会”。他们成就卓越,构成一道风景——“旅美派”。我感兴趣的是,这些黎巴嫩人、叙利亚人(黎巴嫩是叙利亚的一部分,1946年才独立),为什么在美国功成名就?曾打算探究这批作家迁居美国并“开花结果”的原因,抽不出时间,把任务交给研究生去做,算是“命题作文”。自己也写过一篇短文,题为《“枳”“橘”之变: 从“旅美派”看成才环境》。

纪伯伦丰富的生活阅历,加上个人的毅力,积极进取的品格,在美国自由的环境里,自然会开花结果。况且,从中东地区到美国,纪伯伦的文学素养中,有阿拉伯文化底色,也吸纳了西方文化的养料。纪伯伦家乡黎巴嫩在奥斯曼土耳其人统治之下,经济、文化落后,社会发展缓慢,专制政府限制言论自由,有追求的青年不得不远离故土。纪伯伦到美国,吮吸那里的新鲜空气,获得言论自由和思维空间。木心说,“住要住在美国。美国之美,在野不在朝,在整体不在细节,在利用不在钟情。”纪伯伦对美国的认识,大致也是这样。纪伯伦说,“我选择留在此地,我能创作出我在别的地方创作不出来的作品。”

纪伯伦的文学创作,努力让西方读者了解阿拉伯世界,用世界的眼光看待东西方的历史和现实,不囿于陈见,但有一种明显的倾向,那就是纪伯伦的“使命感”。纪伯伦早年积极参与政治,支持叙利亚、黎巴嫩的解放事业,反抗土耳其人统治。他多次发表政治演说,鼓吹阿拉伯独立,大有“以笔作刀枪”的味道。直到45岁以后,才表示“厌倦了政治,不相信它,不喜欢它”。木心年轻时也上街游行,发传单,但木心后来专注于艺术,看不出有救国的使命感。木心的作品达到的高度,某些方面要超出纪伯伦,至少,木心的洞察力更为敏锐,表达更为深刻。

木心和纪伯伦的差异,把中国一幅楹联拆开,就可以概括:木心,删繁就简三秋树;纪伯伦,领异标新二月花。木心晚年有成,已然归于平淡、疏朗;纪伯伦青壮年成名,个性鲜明,蓬勃,但充满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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