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青:看《来自星星的你》也变花痴了

发布时间:2024-12-23 21:59

  关于美:只要是好的我都喜欢

  中国青年报:你在《荒废集》里写到惊艳美女范冰冰;在《谈话的泥沼》中,有一篇《时尚与模特》,也写到了模特的美。你对美的观察和感受很独特,尤其是对女性。也有人称你是“中年版韩寒、知识版王朔、美术版崔健”。

  陈丹青:我对俊男也会“审美”啊,画画的,好色嘛。其实遇见漂亮女子,男人都会多看两眼吧。

  中国青年报:你曾说,你的上海基因起了作用,少年时代的开口奶其实就是民国上海遗留的老派欧洲绘画。你还说,记住了库尔贝说的“画你眼睛看见的东西”。那你的审美观念的形成,受到过哪些重要因素的影响?

  陈丹青:年轻时的观看记忆跟你一辈子。库尔贝、欧洲,是一方面,另一面,是大量的“文革”作品,“眼睛看见的”全是政治教条,你想摆脱它,但它仍在影响你。

  中国青年报:丹纳有《艺术哲学》、傅雷有《世界美术名作二十讲》、克罗齐有《美学原理》、朱光潜有《美的历程》。有人说在当代文艺史中,陈丹青的名字也独树一帜。你的核心美学理念是什么呢?

  陈丹青:老天爷,我完全不懂。上学时埋头看过朱光潜的《西方美学史》,还划杠杠,后来一个字都不记得,那本书也不知扔哪儿了。“文革”后,傅雷译的《艺术哲学》再版,赶紧读,但也不记得了。

  画家作家必须懂美学吗?陶渊明读过《文心雕龙》吗?董其昌恐怕根本不懂什么叫做“美学”——“美学”、“审美”,全是外来词。我从小到大看到的、出国后的眼界,都在影响我。它构成自己的记忆,但你下载记忆时会自动筛选,根据性格、脾气、血型、阅历……我不会理论地去表达这些意思。大致说,我的趣味是写实主义的,但非写实主义的我也喜欢。只要是好的我都喜欢。

  关于“文革”:道歉是有价值的

  中国青年报:你刚才提到“文革”。“文革”对国人来说有绕不开的影响,你的书中也有很多对“文革”的评论。现在很多从“文革”过来的人,开始忏悔道歉,如陈小鲁、宋彬彬。你怎么看?

  陈丹青:我们仍然活在“文革”的后果中。陈、宋二位还是勇敢的,道歉是有价值的,使社会听到一丁点良知的消息,总是好的。但此事大可深究,不是指罪责,而是指时间与人心。想想吧,再过两年,“文革”爆发五十周年了,如果至今没人出面道歉,没人吭声,岂不更可怕?

  1966年到1969年左右,每个学校、每个单位、每条巷子,一天到晚都是批斗会,几百、上千人围着一个或几个人,吼叫、拖拽、痛打、追着打,直到打死、逼疯……现在回头想想,全是十六七岁的孩子啊!听说北京那位被打死的校长家属不接受道歉,他是对的。如果我是他,我也不接受。来俩孩子道歉?!谁纵容他们施暴?谁都知道那是老人点的火,几十年后,孩子道歉了,荒谬啊!40多年前他们在吼叫,40多年后,他们老了,懂事了,出来道歉了:当年的大人在哪里?

  中国青年报:对“文革”的态度,一部分人在道歉,但还有一部分人在歌颂,这似乎很悖论。

  陈丹青:这就是为什么会有“文革”的内因啊。说起“文革”,有两个问题。一是迄今谈论“文革”的水准仍太低,太不像话。80后、90后的孩子很少听父母详详细细说“文革”;我们这一代倒是常听爸妈讲“抗战”,可见“文革”是国民不愿提起的往事,提起来,也说不清楚、说不彻底,以至仅仅隔一两代人,这个大悲剧、大灾祸就湮没了。

  二是“文革”成因。所谓“文革”,就是恶的大规模释放。不是一群人对另一群人施暴(譬如纳粹时期),而是人们在彼此施暴,人人参与。最后,完全分不清你我。“文革”没有胜败,十年期间,全国上下一塌糊涂。同样的事如果发生在欧洲,它会被不断谈论、反省,大家试着做些什么,希望不再发生。但中国人伟大:没事儿!我最佩服就是中国人“没事儿”。包括“文革”,包括百年来无数事情,百分之九十的人竟可以当作它没发生,“向前看”。关于“文革”,迄今没有全景式的、有穿透力的说法,历史不算账,就可能会重演。

  中国青年报:是不是可以理解成,我们在这个恶劣的环境中待久了而不自知,是因为这个文化性格已经深入骨髓,接受了对恶的没规则?

  陈丹青:这要分两说。一方面,大家认为传统文化、道德境界,比如礼义廉耻信只有咱中国才有。不,欧洲和美国社会的道德观、家庭观、良性的人际关系、清晰的社会底线、人群的集体教养,全都有。在那里你会找回温良恭俭让、礼义廉耻信等等,中国反而没了。可是另一方面,我不会把整体人性状况设想得那么糟糕,古代不用说了,晚清、民国,共和国早期,甚至“文革”中,战争或政治运动之下,大范围的善意、礼貌、义气,人际关系的种种良性状态,都没消失。反倒这二十年,一些人的公然无耻,达于极点。“文革”中人残害人,可是背地里,人彼此取暖,支撑,比现在单纯太多。

  我重视鲁迅早年推荐的《支那人气质》。那个美国传教士在书中数落了很多中国人毛病,保全面子、漠视精确、拐弯抹角……但又说,有一种品性西方人没有,中国人有,比如难以解释的死忠、献身、救助,还有恢复能力、承受力,特强,等等。

  我相信我们现在正处于一个可以接受负面信息的时代。你觉得这个时代很好,你得警惕:有许多可怕的问题在;但你说这个时代一塌糊涂,我仍然觉得,如果理性,如果你大致了解人性,还是要保留想象,至少,守住自己的良知。事情不像想的那么糟糕,当然,更也不像想的那么好。

  关于电视剧:广度和深度不亚于《战争与和平》

  中国青年报:你在美国时,看了上千集的中国电视连续剧?

  陈丹青:至少2000集。我在纽约想念中国,很好奇大家怎么过日子:《编辑部故事》、《渴望》、《过把瘾》……这些故事和我出国前完全两样了。我了解上世纪80年代以来的中国,完全靠电视剧,直到回国,就不用看了,到处是“连续剧”。现在只看美剧。

  中国青年报:现在中国,韩剧很火。

  陈丹青:知道,《来自星星的你》,我也看了一两集,也变花痴了!

  中国青年报:你是抱着什么心态来看韩剧呢?

  陈丹青:用不着心态啊,好的电视剧两个法宝,一是勾引你看下去,后来怎样?二是男女主角一来二去,是所有人的性幻想——希望邂逅这么个人,有这么一段恋情。骗局嘛!人没骗局怎么活呀,生活太无聊,你一辈子能有几回在电梯里遇到冤家?

  但平时我可不看韩剧。我被电视剧吸引的理由和年轻人不一样。我看美剧,它承接了西方19世纪长篇小说的传统,庞大、细腻、厚重、绝。《广告狂人》、《国土安全》、《纸牌屋》……托尔斯泰、巴尔扎克、狄更斯如果活到今天,看这些连续剧,佩服死了。无论19世纪的批判现实主义、心理小说,还是大仲马之后的法国小说传统,现在正在变身为电视剧。我相信电视剧会让长篇小说没落,至少,成功夺走长篇小说的一大半读者。

  阅读长篇小说的闲暇时代和内心需求,早过去了,我重视20世纪的短篇小说、散文等。长篇小说的功能被电影夺走了,之后更被电视剧夺走。我看美剧,吓坏了,它的广度深度,它的残酷和道德力量,不亚于《战争与和平》。我想托尔斯泰会目瞪口呆。论故事的长篇幅与大规模,最早是俄国佬弄出来的,欧洲人读了也吓坏了,可是忽然来了连续剧!

  中国青年报:如果说中国和西方的文化不同,那同为东亚国家,中国为什么拍不出韩剧那样的电视剧呢?

  陈丹青:很简单,交给市场。政府扶持,但别管。

  韩国文化来自中国和日本,历史上夹在中日之间,自卑,又不服,所以影视剧有种苦味,但又精力充沛,豁出去地创作。我们有唐宋传奇和聊斋之类,可是拍拍看!想象力跑人家那儿去啦。别小看韩国。我去过韩国两天,很土的国家,但我很感动,每个人都爱国,爱到有点抽筋,是非常情绪化、但非常真挚的爱。既爱国,又是比较自由的文化,各种玩意儿就冒出来,跟他们的泡菜一样,爽口。

  关于自己:40后50后的集体想象受苏俄影响

  中国青年报:你是狮子座,据说这个星座的男性一般都是气度不凡、热情,高傲、锐利、敏感,你如何评价自己?

  陈丹青:我是早产儿,该是9月的处女座,结果8月中就钻出来了。

  中国青年报:俄罗斯民族似乎特别符合狮子座的特征,人们说你早期的《西藏组画》就有“俄罗斯巡回展览画派”的风格。在撰写《无知的游历》过程中,你也选择了俄罗斯为目的地。

  陈丹青:40后、50后的集体想象都受苏俄影响。我们睁开眼,听的歌、看的小说,向往的所谓外国,全是俄罗斯,当时叫做苏联。俄罗斯之旅其实是我的前半生之旅。去了之后,当然,找到了很多熟悉感,但同时发现我并不了解苏俄。我们通过译本、照片、电影了解一个国家,那是被选择、被重新叙述后的一个小样本。真到了那儿,完全不同。

  我感兴趣的是描述自己的记忆、想像,和我正在面对的现实之间,如何迷失、辨认。

  从大历史看,五千年文明,孔孟老庄周秦唐宋一路过来,在俄罗斯文明中找不到任何对应。改革开放后,全中国立马走出苏联影响,几乎没有障碍。

  中国青年报:在俄罗斯之前,你首先选择了去土耳其,为什么?

  陈丹青:我是个亚洲人,但过度在乎西方文化,对亚洲文化却无知。土耳其横跨欧亚,但被认为是一个亚洲国家,所以我先选了它。去了才知道自己多么无知。我见识了一个跟中国历史完全相反的国度。中国的文字和国土统一很早,几千年没大变。土耳其完全不同,同一疆域,先后更替古希腊、古罗马、拜占庭帝国、奥斯曼帝国(加上现在的土耳其共和国),覆盖4组文明。我在欧洲博物馆看到的所有古希腊古罗马雕塑,和伊斯坦布尔博物馆收藏一模一样,原来土耳其是这么回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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